自当官以来，赖月生便觉得自己是个精明的人。他虽然溺爱赖茂，但对下属十分严苛。
那些在自己身边做事的人，尤其是帮他做隐秘事务的人都曾被他苛责过。就凭这一点，赖月生坚信这趟偷运粮食的行径不会有口实留下。
当时，管家曾劝说赖月生住手，认为口粮锐减定会招来修渠工的注意。但赖月生却坚持：只要没有账目留下，任谁都不能将他私纳口粮入行径坐实。
如今，凝如当着众人的面言辞灼灼地声称要将账本拿到裴蕴那里，管家敏感的神经一下被触到了。
此刻他站在淮占郴和凝如的背后，赖月生的对面，在不被其他人注意到的情况下，他就着愁容对赖月生挤了挤眉，又弄了弄眼。
管家那张满是尘灰色的脸因为愁苦而难看至极，然而，赖月生看得明白，他那看似苦涩的眼神里藏着的是要他让步的规劝。
赖月生不知运粮时哪个环节出了错，但见着师爷这幅模样，赖月生却不由得后悔：当时没听师爷的话确实不妥当。
寻思良久，他终于结束了僵持的局面，本着保险的原则，打算和淮占郴正式谈上一谈。
“来人，松绑！”
赖月生转过头向一旁的官差下了令，脸上的神色颇为不满，口气倒还坚定。
官差们不明白赖县丞的前后矛盾为哪般，但既然主子发话了，他们也没有忤逆的道理。
见赖月生果然放了淮占郴，凝如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赶忙上前扶住淮占郴的胳膊，眼神上下打量着他，生怕他哪里收了伤。
纤纤玉指碰到淮占郴的后背时，这个高大的汉子心里最柔软的部分竟一下被触动了。
不过，此时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淮占郴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只微微一笑，简明地回了句“我没事”，而后将目光投到赖月生身上。
“说吧，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抬手将手下的官差扯下，赖月生直奔主题。淮占郴觉得赖月生此刻的态度与方才大不相同，便正了正色，就永济渠修渠工口粮的事与赖月生认真谈起来。
“大人知道，我们只是服役的寻常劳工，别的东西不敢奢望，但劳作间的足够果腹的口粮却是我等应得的。
方才我已说过，今日我们兄弟几人到府衙拜见大人，并非为了闹事，而是希望大人能将粮船上的粮食作为口粮补偿，重新发到修渠工手中，如此，我和兄弟们才有力气修好这永济渠。”
淮占郴神色淡然，语气也镇定自若。寻常人家的男儿同官府大人讲话时，多半不敢抬头，而淮占郴出身卑微，却敢在县丞大人面前不卑不吭，其胆识和气魄显然卓尔不凡。
凝如看着这个曾经的跟班，忽地觉得他身上有些东西竟与黄霈佑十分相似，只不过，作为士族后代黄霈佑的气度多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味道，而淮占郴身上的气质因为和他身份的不对称显得愈发难得。
赖月生眯着眼睛听完淮占郴的话，轻蔑地笑了一声，反问：“你当我是傻子？此刻停在码头上的船是朝廷的粮船，你让我一个小县丞去做圣上的主，这个罪名，可比克扣口粮大得多。”
“做不了主就把运走的口粮重新运回来！”黎平实在忍受不了赖月生的推诿的嘴脸，一句话，直接将赖月生顶了回去。
黎叔蹙眉扯了扯黎平的衣裳，淮占郴也微微冲黎平摇了摇头。
“哟，这是哪里来的莽夫，竟敢和我顶嘴。”赖月生慢悠悠地走上前来，定在黎平身前几步远，满是轻蔑地大量着他。
方才，赖月生的态度因了凝如和淮占郴的话有所收敛，可做官做了那么久，官老爷作态早已渗入骨头的赖大人，又怎能容忍一个鲁莽的修渠工在自己面前造次。
淮占郴读懂了赖月生的眼神，知道他随时可能就此发难，便赶紧开口，缓和气氛，控制态势。
“黎平素来如此，还请县丞大人大量，宽恕了他的莽撞。不过，虽说黎平的话粗糙了些，但真这样做了，船上的粮食不必动，大人的官职也能保。细想想，倒是个两全的法子。”
两全？如果真的把粮食还给你们，那我当初何苦将粮食从你们口中克扣出来，又何苦找人将它们从永济渠运到板城？
赖月生心中暗暗想着，口中说出的拒绝却有理有据：“不过几百担粮食，搬来搬去麻烦得很。干脆这样，昨日寿宴，我听裴大人说增加永济渠口粮的奏报圣上准了，再过个把月便有粮食运到河道供你们食用。如此，你们便在忍耐几日，等粮食到了，自然也就能吃饱肚子了。”
“个把月？”胡元吃惊地说道，“大人，此刻河道上的口粮已见底，若再等下去，恐怕会有人饿死在河道上啊。”
胡元长得文质彬彬，看着他的脸，人们常能想起“气定神闲”这四个字。可赖月生的话语飘入耳朵时，他眼神里的恐慌竟比方才挨打时更甚。
“耐心些，等等就过去了嘛。”赖月生显然对“饿死”两个字不以为然，“实话告诉你们，这船粮食运到洛阳后，便会打上官印，重新运到这里当口粮的。板城距洛阳仅数百里，商船都到这儿了，发粮的日子还会远么？”
“既然如此，为何不现在便将粮食发给我们？”淮占郴语气坚定的反问道。
“对啊，反正都是永济渠修渠工的口粮，现在给和下个月给有何区别？”凝如看了看淮占郴，又转向赖月生理直气壮地质问。
“姑娘，你真是太天真了。同样是粮食，袋子上盖每盖官府的印戳可大不相同。有那个戳印，袋子里的粮食便是官府放的粮；没有那个戳印，便是真有皇上的圣谕，只要吃了，也是贩卖私粮的重罪！”
“明明就是我们的口粮，就因为袋子不同，便不能给了？这简直就是欺负人！”
凝如从小便在板城乡间长大，大大咧咧惯了的她自然对官府里行章办事的规矩自然不太懂。而赖月生说的这种形而上的迂腐之举，更让她匪夷所思到脑子爆炸。
“这怎么能叫欺负人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圣上的地盘上过日子，就得听从他的指令，必须遵守朝廷的律法。不然，天下大乱，谁负责得了？”赖月生冷冷笑着，官气十足地说道。
“那圣上若是错了呢？无辜的百姓也要跟着他错么？”
出于天性，凝如本能地反驳，丝毫没有顾及自己身在县衙的处境，也忘了眼前那个官派头十足的赖月生是掌管她所在县的县丞。
可这些禁锢的条件，淮占郴却不敢忽略。
生怕凝如惹来祸事，淮占郴赶忙握住凝如的手。他转头看了看她，眼神里警戒的光仿佛在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凝如口中还憋着几十句对朝廷的谩骂，见淮占郴出手制止，便也知趣地默了声，老实地站在原地听淮占郴的再次争取。
“若真如大人所说，米粮袋上的印戳十分重要，那便把行船上的米粮袋子统统换成有印戳的官粮袋子便是了。如此一来，便是我们真的将粮食卸在永济渠河道上，大人也不会收到朝廷的责罚。
毕竟，圣谕在上，我们误将船上的粮食当作永济渠口粮的事，大人也并不知情不是？”
淮占郴一本正经地说完，末了，唇角不由得勾出一丝浅笑。
尽管这笑容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但正对着他的赖月生却看得真真切切。
好小子，不过是个河道上服徭役的穷小子，竟还想同我联手给朝廷下套。亏他想得出来！
不过，拿船官粮打发了这群穷小子，再把账本要回来倒是个不错的买卖。这样一来，我的粮一分不减，他们也再不会因为吃不饱上我这来找麻烦，如此，也算一举两得了。
赖月生细细想着，眼睛则端详着淮占郴。许久，他脸上的笑才从冷淡变得热烈起来。
“倒也是个法子。盖印戳的袋子我可以给你，不过，绝不是白给。你必须把我的账本拿来，我才能把布袋给你。”
赖月生不是个会吃亏的主，和传说中的饕餮一样，让他给人一分好处，他定要从对方那里讨回十分。
对他来说，淮占郴身上并没有什么可以剥削的东西，凝如虽是族正家的小姐，却也不算大富之家，没有盘剥的乐趣。
所以，就眼前这帮穷小子而言，最令赖月生心动的，自然是凝如口中的“账本”。
可是，东西终究是编的，淮占郴听到赖月生的交换条件后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诚然，能从赖月生那里拿到足够的口袋，并取消他对更换粮袋一事的监管，几千兄弟的口粮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但没有这个账本在手，又如何换来这些口袋呢？
淮占郴蹙眉沉思了片刻，周围的兄弟们见他久久不发声，忍不住叫了他几声。
在兄弟们的呼唤传入淮占郴耳朵时，他突然觉得不能这样错失良机。尽管现在手上并没有赖月生克扣口粮的账本，但今日兄弟几人来这县衙的目的只为了让赖月生同意卸下船粮的事情，其他问题，都可在走出县衙后，才从长计议。
想到这儿，淮占郴不由得抬起了头。他目光炯炯，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好，就依大人的！到时我们便拿账本换官粮袋子！”
“好！够爽快！”赖月生大喝一声，脸上的犹疑倏地散开了。
方才见淮占郴有些犹豫，赖月生的心忽地猛跳了几下。他突然怀疑，淮占郴和凝如是否真的有那个账本，而他更担心的是自己落入了这两个小年轻的圈套之中。
直到淮占郴果断应下了他的条件，赖月生的心才又恢复平常。若淮占郴再多犹豫一会儿，恐怕赖月生又要扬手叫来官差了。好在，淮占郴迟疑的时间还不算长，这场在官府里的对峙也最终在淮占郴的果断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