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翁从心里不喜欢这个新任土地,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身上透着一股文人书生气,但却可感觉得到其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接触了一下之后,不知道是这个叫陈简之的人实在不善言辞,还是自己身处乡村偏僻地已经丧失与人拉关系的能力,刘翁感觉自己与他就是无话可说!但眼前这人性子并非是热情好谈却是确定无疑了!此后,刘翁与陈简之相见也只是互致问候,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乃至于各人干各人的事情,反正也就一月时间,一眨眼也就过去了!如果刘翁知道为此造成的后果,他这一个月绝对会拉着陈简之,把他当爷爷伺候都没问题,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对于陈简之来说,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地,掌管的地方也不过这一乡之地,数十户人家,但总归是天地神职,不是人间所谓私立的邪神淫祀,与旁人也足以有可称道了,然而与陈简之心中并没有新官上任的意气风发,也没有初来乍到的拘谨,面对前任的此方土地刘翁看似热情实则敷衍的一番经验传授,陈简之也只是低头聆听,并不曾发表什么意见!于他心中,有一条自先世而来的人生戒条:在其位,谋其政!既然身为此方土地,定要庇护此方百姓,不求歌功颂德,但求问心无愧!
但是话又说回来,无论陈简之性子中书生意气有多重,这毕竟也不是人世朝堂,说不得上什么管治一方,况且,陈简之只是这小小一乡之地的土地,纵使他读了再多名相贤臣的传记传奇,恐怕也只能束之高阁,又哪能真的做到呢?按刘翁的话来说,这就是个书呆子,能做个安乐土地爷,也是他的运数,像他这种性子该是非要闹得天下大乱不可!陈简之别说听不到刘翁的此番埋汰,就算是听到,估计也只是付之一笑便了!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则必降于斯人,何人可幸免?
一切要从陈简之到任的第三天清晨说起,此日正值乡中月半,即农历十五,对于赤霞乡的百姓来说,有敬神求福的习俗,尤其于老妇人居多,都会来到村东边的这方小小土地庙前敬上一支烧香,聊聊这段日子以来的家中长短,有哪些顺心或不顺意之事,所谓心诚则灵,这些年来,赤霞乡也没有了不得的、难以解决的事情,土地爷也堪称神异,基本上所求必中,只是一事除外,引得众说纷纭!
天才蒙蒙发亮,抬头依旧可以看到天空挂着半轮残月,周边也有朦胧不清的些许星光,赤霞乡中的村道上缓步走来一位弯着腰的老妇人,她左手提着一个竹篾篮子,右手则是搭在一位小娘子的手上,或者说是这位小娘子扶着老人向着这边走来!
这老妇人一边走着一边还对着右手边的小娘子说着话:“翠娘,等会儿你给土地老爷多磕几个头,一定要诚心诚意,我们老刘家两代单传,你既然嫁给了大壮就要为老刘家留个种,娘亲我也不求你们能大富大贵,就指着你们能在我闭眼之前让我看一眼小孙子,下到地下见了列祖列宗我也好有个交代......”
这老妇人絮絮叨叨的,那小娘子声音清脆地搭着话:“娘,你别说这些什么闭眼不闭眼的话儿了,要是让大壮听到他也会不高兴的,我们都依着您,肯定会让您抱上小孙子的!”
“哼,还说呢,你们两恩爱倒是恩爱,怎么的三年了还不让我抱上孙子,怪愁死我了......”
婆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会儿就来到了这方小小的土地庙前,其实赤霞乡人也并不叫这庙做土地庙,这当地俚俗喊着这名怪不亲切的,但是把伯公庙这个称呼喊开了,如刘翁二字也是由伯公而来。
刘三婆用袖摆清了清小庙前的枯枝野草,清出一片空地来,将自己带来的竹篾篮子打开,翠娘绑着她拿出里边的新鲜生果叠放在庙前,再取出几只小茶杯整齐摆放在前面,斟上茶水,敬上烧香,两人恭恭敬敬地双手合掌跪拜在这方小庙前,刘三婆双手合掌微微晃动,嘴里一边念念有词着多子多孙、开枝散叶之类的话,一番念叨之后还拉着翠娘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香雾渐渐地升腾起来,弥漫着这方小小土地庙,从中浮现出一名白衣男子,书生打扮,发髻上横穿着一支木簪,右手收于腹间,左手负于身后,原来是陈简之。当此之时,月半十五前来祭拜土地神的百姓也渐渐多了起来。人世间谁人没有烦扰,名利二字又有何人能够逃脱,大抵世人上至公卿将相、下至升斗小民皆有所求而不得之物,亦有力所不逮无能为力之时,托庇于神灵成了众生聊以解慰的出路。陈简之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些百姓,有问功名亦有求姻缘,五花八门,它们汇成一道细流,环绕着逐渐升腾的香雾团聚在陈简之周围,陈简之虽然能够理解他们的祈求,但是真正听到这些祈望的时候,还是不免摇头苦笑。
“刘翁刘翁、请保佑我家小孙子夜里乖乖的,不要乱踢乱翻被子了,你说这天气阴晴不定,万一要是头疼脑热那可怎么好,也难为我那小儿子又是疼婆娘的人,夜夜起来照料小孙子,最近人都消瘦了几分呐,求土地爷保佑保佑!”
“土地爷,我们家那死鬼最近都不怎么找我......”说道这里突然声音低了一小截,“你说他外边儿是不是有人了,是哪个狐媚子勾了我男人......”
“刘翁,我家母猪最近怎么不吃食了,是不是哪里生病了,我问它也不应,肯定是哪里生病了......”
......
听着这些家长里短,陈简之也渐渐收起揶揄之心,虽然很多事情并不是什么惊天大事,但家长里短正是与百姓息息相关之事,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尽管陈简之目前还只是在见习期,但是接任此方土地乃是上天有御制的,几乎是板上钉钉的,陈简之这也算提前适应岗位职责了!不知何时,刘翁也站到陈简之身旁了,眼前的这番景象曾经在过去的无数岁月中不断重复过,对于刘翁来讲,几乎都能认得下面这每一个虔诚的面孔,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该来此处总归还是会来,这些善男信女也依旧不舍不弃,人,总归需要一个可以承载自己向往的场所!
“书生,你听着这些凡人的低声轻求有何感想!”
“刘翁,在回答您之前,在下有一事请教”,刘翁稍稍抬了抬手,示意陈简之说下去,“刘翁,这些人中您助过几人?”
刘翁听了陈简之的问题,微微一笑,抚了抚胡子,说道:“未曾助过一人!”
“为何?”
“后辈,这世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既不能强求,亦不能摆脱,从饮下孟婆汤,走过生死关赤条条来到这世上,何时生,何时重入轮回皆有判官的一支笔,于人而言,烦恼皆为因果,皆是自寻!我辈牧守这一方水土便是维护此方水土一片安宁和美之镜,至于渡人,呵!不如用的佛的一句话来说便是:佛不度人人自渡,众生皆苦,亦只能自渡!”
陈简之侧身听着刘翁的这番话,并不答话,待刘翁走到一旁,陈简之才低声楠楠道:“我辈渡人亦是渡己!”这话只像是说与自己听似的!
天渐渐大亮了,前来的百姓多了起来,刘翁或是对此番景象习以为常,也不在此多做停留,绕到别处去了,只有陈简之还站在庙旁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恍惚间有青光一闪而过,虽然转瞬即逝,陈简之还是察觉到了这一点,这青光肯定不是世间百姓所有的,光中似有妖气,难道是某种妖物借此机会混进人群中?陈简之很快就找到了这阵青光的来处,正是在刘三婆这里,她微眯双眼双手合掌絮叨半时辰未止,伴这她的还有身边的翠娘,陈简之心里觉得奇怪,这婆媳二人看着只是乡间小老百姓,为何身上有妖光呢?陈简之仔细听这三婆所说也尽是求子求嗣之事。
“那青光一闪而逝,难道是我看错了?”陈简之心里暗想,待再看这二人时,发现她们准备起身归家了,乡野村妇不似富贵之家,想必是回去料理家常琐事。陈简之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左手成兰花弹指状,微微一弹,一点金光直飞向两人,金光附在二人身上,渐渐隐匿起来消失不见了。
“如此,便知是何缘故了,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陈简之这般想到,只是他没有发现,在他转身回头的时候,那名叫翠娘的女子也转身回头看他,眼中似有青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