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见到苏诚,不由大为震动:“苏爱卿何以在此?”
苏诚欠身答礼道:“臣昨日返京,已候陛下多时了。”
燕昭听罢,心中凛然,苏诚昨日返京,他竟然一无所知,若是苏诚有什么异样心思,恐怕他此刻已死无葬身之地。毕竟这满营的士兵,都是兖州的子弟。一想到这样的后果,燕昭心里不禁泛起惊涛骇浪,后背冷汗直冒。
但燕昭毕竟是一国人王地主,且自小在沙场中长大,最近几年又浸淫权谋之术,马上便恢复了心境。
苏诚见燕昭心境深沉,暗暗点头,心中对燕昭又多了些肯定,躬身道:“陛下可否移步后帐?”
燕昭颔首,迈步先行。苏诚随后跟上。
燕昭在后帐榻上安坐,苏诚重又叩拜见礼:“罪臣苏诚,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昭语气平淡道:“平身,赐座。”
苏诚谢恩安坐,躬身道:“罪臣自知罪无可赦,只是兖州苏氏为先帝一统中原,为陛下镇守兖州,对大燕耿耿忠心,日月可鉴。罪臣不愿以一己之罪,使臣一家老小获咎于天下。”
燕昭听完,无奈一笑,道:“先帝在时,对兖州苏氏颇多倚重。朕以后会对兖州苏氏更加倚重,朕有意让苏玉庭掌管兖、豫、司三州军政,西境军马,一体听调。兖州子弟上下,俱各升迁。”
苏诚道:“臣代兖州苏氏谢陛下。先帝在时,对兖州苏氏倚重有加。而今陛下对兖州苏氏圣眷优渥。然臣之将死,斗胆冒犯,陛下是欲倚重兖州苏氏,还是重用兖州苏氏?”
燕昭奇道:“有何分别?”
苏诚道:“陛下若欲倚重兖州苏氏,则兖州苏氏早晚有灭顶之灾;陛下若欲重用兖州苏氏,兖州苏氏或可保全。”
燕昭不解,问:“爱卿何出此言?”
苏诚道:“史家言: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然君君臣臣,这是亘古不变之常理。陛下若倚重兖州苏氏,不消十年,苏氏必然坐大,一旦互生龃龉,陛下必先下手为强,而且必然是致命一击,让兖州苏氏永无翻身之日。若单单是重用,兖州苏氏就是陛下的手中刀,陛下作为执刀人,只要兖州苏氏不为敌国所用,就无需对兖州苏氏赶尽杀绝。”
苏诚这一番话,既是求情,也是示威。求情的方式是同意兖州苏氏成为皇帝的手中刀,对燕国皇帝完全效忠;示威的方式是提醒皇帝兖州苏氏这把刀,可以为燕国所用,也一样可以为秦国,为楚国所用。
燕昭听完,连连点头,道:“苏爱卿在大事上不糊涂啊!”接着又叹道:“世族不是刀,是剑,一把双刃剑。”
苏诚点头不语。
燕昭点头道:“苏爱卿,朕想提拔寒庶,为寒门子弟入仕大开方便之门,你以为如何?”
苏诚连忙变色道:“陛下,万万不可。寒庶子弟,没有世族背景,这方便了陛下掌控,同时也让入仕的寒庶子弟没了顾忌羁绊。陛下试想,若西境战事再发生,我兖州苏氏子弟于一寒门士子同时被俘,谁投降的可能性大?谁更容易为敌国所用?相比寒门子弟,世族子弟,若要倒戈,对方付出的代价会更大。”
燕昭沉吟道:“爱卿的意思是,朕应该继续重用世族子弟?”
苏诚摇头道:“不,陛下,世族要用,但不可重用,为君者,治国理政应该讲制衡之术。臣愚以为,朝堂之上,不该任由一个或者几个世族独大,应该尽量重用所有世族。对于小世族,可以一心重用;对于大世族,则既要重用,又要打压。”
燕昭犹豫道:“若是世族气候已成,朕当如何?”
苏诚回道:“陛下,自世族诞生之日起,其根基就不在朝堂,而在郡县,乡党。一个世族,大在一郡,小在一县、一乡,田连阡陌,执掌文教,游走于肉食者之间。宗族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利益关系密切牢固;进可位列庙堂,交游百官,退可耕读传家,福荫子孙。世族难制,难就难在朝廷无法动摇其根基。以臣愚见,陛下限制世族,有三项计策:限制世族土地田亩是其一,在郡县设立官职,执掌文教,是其二;限制地方在任官吏与世族的交游联系,是其三。有此三策,足可以削弱世族势力。”
燕昭听罢,觉得大有道理,连说了三声“善”。
“臣是世族出身,”苏诚斟酌着措辞道,“之所以为陛下献计制约世族,就是因为知道自夏以来的八百年乱世,皆是因为世族坐大。八百个春秋,多少朝帝王化为枯骨,世族基本还是那几个。许多朝的君主,就像我兖州苏氏立的韩少帝一样,无非是世族推出来的傀儡罢了。大世族之间实力相近又不甘居于人下,必然竭力阻挠别国的一统。世族一日坐大,天下就一日不得一统。”
燕昭动容,深以为然。
苏诚起身拱手道:“陛下,您是老臣看着长大的,老臣也知道陛下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代明主,只是如今我大燕天下内忧外患。这万钧的重担,全靠陛下一力承担了,希望陛下念及先帝及殁于王事的三军将士,守好我大燕的江山。臣告退。”
说罢,苏诚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退出了大帐。
燕昭坐在座位上,良久不语。
一个多月后,洛阳传来苏诚畏罪自裁的消息,并呈上了苏诚的谢罪遗表,表略曰:
“罪臣征西将军、刑部尚书苏诚再拜:先帝御极,与秦会猎于函谷,实欲以战止战,使秦无力东出。罪臣昏聩,恣意专行,致使军败,先帝亦崩于营中。十恶之罪,罪不过如此。陛下仁德,群臣相护,留臣戴罪之身。然臣老迈,气微体衰,已不堪用,自知无可以报陛下以赎罪愆,答百官而安民,诚惶诚恐,愧不欲生。了此残躯,以追先帝英灵。愿陛下勿以臣为念,努力国事,诸君善佐明主。表不尽言,谨再拜。”
燕昭在朝堂上览表毕,痛哭不止,群臣劝了良久方住,又下旨让苏玉庭袭征西将军、刑部尚书职,持节领兖、司、豫三州军政,西境军马,一体听调。又下旨吏部选兖州苏氏子弟之中的可用者,大加升迁,着重栽培。
此时苏玉庭已在前往洛阳迎苏诚灵柩路上,燕昭的传旨使者在驿道上追上他,宣了圣旨,苏玉庭领旨谢恩。之后苏玉庭问宣旨使道:“陛下可有话要尊使宣谕?”
传旨宦官道:“陛下说:兖州苏氏都是朝廷的忠臣。”说罢,传旨使者离去。
苏玉庭听罢,向北三跪九叩,而后扶着苏诚灵柩向洛阳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