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僧衣被雨水打湿,他站在门前略带着些失望的模样,不禁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有些狼狈,却又特别的漂亮。
一个出家人长得比妖精还漂亮,可真是挺造孽的啊不是么。
又一次跟他的不期而遇,这原本该是有些窃喜的,但今时不同往昔,我尚且为自己的小命忧心着,旁的心思自然已完全没有。因此吞了吞口水,不再去看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我抬抬筷子算是打了招呼,随后夹了筷面用力塞进嘴里。
刚嚼两下,眼角瞥见释方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有缘啊林道长,跑到这个地方都能碰见你。”
埠临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这家客栈离‘鬼市’少说也有二三十里地,离县中心则更远,这都能再次遇到,的确算是有缘。
不过和尚跟道姑说什么有缘没缘的,总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劲。所以我哼哼两声含糊了过去,低头继续吃我的面。
“店家,来盘三鲜盖浇饭。”和尚大约没察觉我的别扭,放下行李大大方方在我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顾自要了份吃的,然后将禅杖放到一边,随口问:“解药到手了?”
听他提到解药,我的脸登时垮了下来:“没有,没能赶上鬼市开张。”
“那就是你命中该绝了。”
“你这和尚会不会说话呢?”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正经危坐道,“不过也许你运气好,能挨到下个月。但是么……”
但是什么,所幸他没再继续‘实话实说’下去,只若有所思朝我脖子上看了一眼,然后从筷笼里抽了双筷子,边用热水烫着,边道:“当初琅琊剑曾霸居排兵器榜第一位数百年,你晓得它身上最优秀的特质,是什么吗?”
“是什么?”
“它特别锋利。吹毛断发这个词,说的就是它。”
我正低头喝着面汤,不期然被他这句话给呛了一下,只觉脖子上麻麻地一凉。
登时没了吃食的胃口,我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便听他接着又道:“所以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通常来说,琅琊剑所过之处,人没什么感觉就已经死了,况且若能死在神剑宝刃之下,你也并不亏。只不过下辈子投胎后,记得别再像现在这样,人不像人,妖不如妖。你总说你爹如何了不得,这样一个你若到了你爹面前,可惭愧?”
“……”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妖孽似的样貌,神仙般的仪态,不开口如我佛普度众生,一开口,句句让人心里发堵。
我看着眼前半碗面,由衷觉得,这和尚即便有着再高的颜,也被他那一张嘴给磨光了。
却也没有怼他的情绪,只叹了一口气,匆匆起身抹了抹嘴,我提起行李便打算离开。
不料刚迈步,听见他随即又问:“说起来,刚才住下最后那间房的人,就是你吧?”
我沉默了会儿,答:“没错。”
“什么价?不如我出一半,你我合住一晚如何?”
我一呆:“和尚,男女授受不亲。”
“你也说了,是男女,而不是男人和狐狸。”
我气极而笑:“和尚,你要点脸。”
和尚看了看我。
大概也发觉到自己的话挺过分,他默不作声将身子坐了坐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悠然往店门外看了过去。
有一搭没一搭的,像是在看门外的雨景,此时他要的盖浇饭恰好被送了过来,趁着他应对小二的热情招呼,我旋即转身离开。
却不想刚跑到二楼,忽听楼下店老板惊呼了声:“小师傅?!”
我下意识站定脚步,手指抓了抓行李。
原不打算多管闲事,却仍没忍住往楼下看了眼,就见那刚才还轻描淡写说着一句句糟心话的和尚,此时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脸色煞白。
肩膀处一片暗色潮湿,不是被雨淋的,而是血。
我再次将行李用力捏了两把。
想不管的,但踟蹰片刻,最终将它放到一边,往楼下跑了过去。
释方伤得很重。
僧衣下,一半身体都是青紫色的,左肩那儿更是因为在他高空坠落时承受了最直接的撞击,被地上的碎石扎得一片血肉模糊。
他把伤痛隐藏得很好,若不是突然昏迷过去,别人可能永远发现不了。
但他受的伤不仅只是这些。
不单单只是这些表面所见,造成他突然昏迷的,除了那些体表上的伤之外,应该另有其原因。
我想那个原因,应该同他召唤了那朵墨莲有关。
能让丧门神见到后立即退离的东西,必然不是能简单用‘不普通’这三个字可解释。
甚至在第一眼见到它时,我心里的第一道感觉,是恐惧。
那种众生在面对一切特别宏大或浩瀚的东西时,所从骨子里透出的,特有的恐惧。
想到这里时,我脑子里曾经所闪现过的那股特别奇怪的感觉,突地就又重新钻了出来。
每次只要下意识地想到这些,似乎总会这样。
很难受,这种感觉让我太阳穴突突地疼,我总觉得自己在哪儿经历过这些。
那朵拔地而起的黑色莲花,释方召唤那朵莲花时的样子,当时看到的一瞬间,有种什么东西正从我的记忆中破土而出的熟悉感。
但我想不起来这些记忆来自哪里,它们没有头也没有尾。
所以每次当我无意中又将它们想起,头就会疼。这种疼跟我脖子和手腕上时不时发作的疼痛撞到一起,有时候难受得让我情绪恶劣。
因此,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我在叶回的面前会那么失控的原因。
我本不该那样惹他的,哪怕他让我错失了鬼市的时间,哪怕他可能已经对我没什么用处。
脑子里七转八弯着各种念头时,手里渐渐也就忘了轻重。
直到身下人嘴里溢出嘶地声轻响,我才回过神,发觉自己一不留神,把释方肩膀上那块刚凝固的伤重新又给擦出了血。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眼里还带着一点刚醒来时的昏沉。
流淌的血让他转开了视线,他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伤,薄削的嘴唇微微一动。
大约原本想吐槽我的医术,但这会儿他的伤就在我手下,所以片刻之后,他还是很理智地选择沉默。
直到我把血弄干净又再上好了药,才听见他淡淡说了句:“玄微子敢放你出山,大约是真的不怎么在乎白云观的名声了。”
瞬间我就觉得他身上的伤实在还轻了点,起码得让他开不了口,那才叫真正的重伤。
所以瞪了他一眼,我伸手想抓着他衣领怼他几句,但一抓一个空,只碰触到他赤果在外的皮肤。
这才想起刚才给他疗伤时把他衣领给拉开了,拉开时没觉着有什么不妥,这会儿突然就让我僵硬了动作。
随即意识到他略带戏谑的目光,我想起了什么,干脆将手掌摊平,大大方方贴在了他锁骨上:“你信不信,我也能让你丢了名声。”
和尚看着我,挑眉:“怎么丢?狐狸?”
我一愣。
视线不自禁从他脸上转开,却又再次撞见他不着寸缕的身体。
我咽了咽口水。
即便伤成这样,也掩盖不了他那一副好身材,我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是搬起石头砸向自己的脚。
按在他锁骨上的手掌隐隐发烫,我觉得自己的尾巴快要露出来了,忙借着取纱布给他包扎,把手收了回来,又有些不甘地抬了抬下巴,道:“我是只狐狸没错,可是后面还要加个精,那可就不一样了不是么。”
“一头只会给人看病,而且医术还不怎么样的狐狸,多一个精少一个精,能有多大区别?”
“呵呵。”
我想反驳,但半晌就吐出这两个音节,我觉得自己确实是挺没用的。
所以兀自垂着头,把心思放到了包扎上,不过终究带着点气,下手重了点。
于是纱布上转眼又渗出了点血,好在和尚并未察觉。或许也知惹我动了气,他在我沉默之后,便安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由我借着包扎在他身上折腾着,一边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此人大约只有在不说话的时候才像个真正和尚。
这么腹诽着,忽然空气中飘来淡淡一丝气味,令我下意识抬头,也往窗户外看了过去。
借着窗外幽暗的灯光,我看到一朵花在细雨绵绵的夜风里,兀自打着转。
夜的黑,映着花的白,令它看起来分外醒目。
忽近忽远,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拈着它在夜色里戏弄,这是一朵细小的茉莉。
它被风吹得瑟瑟而动,一抹似有若无的香由此从它身上散发出来,清甜中带着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感觉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然后,我忽地想起,先前来客栈时,沿着青塘河道,我就曾闻见过这样的气味。
那会儿跟吴家大宅里飘出的香火味混合在一起,所以一度我没能分辨出来,只是觉着气味有点儿古怪。
如今一看到这花,才想了起来,那夹杂在香火中的甜腻气味,不正是茉莉花的香么。
怔忡间,花已随风飘远。
只留一抹暗香,仍在空气中静静浮动。
回过神把沾血的纱布仍进水桶时,我发觉释方已再度昏睡了过去。
我想起先前只顾着同他扯皮,却忘了在他清醒时问问他关于那朵墨莲的事情。
只好等他再度醒来后再说。
遂起身,端着脏了的水桶打算去外面冲洗,但没等开门,门外隐隐传来的对话声,让我停下了推门的举动。
“我吓到你了?”先开口的是个年轻男人。
“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这个时间吴公子的突然到访,确实是有些惊到贫尼了。”回答的是个年轻女人。
既称贫尼,那应该就是先前被人称作三姨太太的那位美貌尼姑。
“呵,我以为你知道我会来。”
“不。自贫尼从赵哲口中听说了府上的噩耗,贫尼还以为公子也已经跟着一并仙去了。”
“就这么盼着我死?”被称作吴公子的人,被人咒死,却也不恼。话音似笑非笑。
“善哉善哉。公子不要曲解了尼姑的意思。”
“很久不见,你过得还好么?”
“青灯伴古佛,素月过得自然很好。”
“所以宁愿住客栈也不愿意回家住是么,还得我亲自来请?”
“尼姑只有佛堂,没有家。”
“呵,素月素月,吃了半年素,性子还是那么倔。”
屋外由此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吴公子轻叹一口气:“去给你小荷妹妹念段经吧,算是我求你的。”
我在门前等了很久之后,才推门而出。
那会儿外面一点动静都没,自尼姑拒绝后,她就进了自己房间,那位吴公子想必应该也早已离开,只是似乎没怎么听见脚步声,所以我刻意又等了些时间。
直至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才打开门,端着水盆走进走廊。
客栈小而简陋,所以走廊里也没点灯,只能靠着楼下的光模模糊糊往前奏,走至一半,忽地脚步一顿,我定睛往前看了看。
楼梯口站着一名男子。
长身玉立,面目清俊,静静倚在墙边,似在等着我先行。
明明一派温润的模样,却不知怎的叫我心头突突一阵急跳。
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怪异感觉,我站在原地踟蹰了片刻,仍还是继续往前走去。
堂堂一个妖怪,难道会因为一个人类给我的特别感觉,而对他有所忌讳么?
我挑眉。
但及至一路从他身旁走过,下了楼,那异样的感觉才消失。随即听见身后响起那男人下楼的脚步声:“道长,等等。”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你东西掉了。”他边说,边将手里那块被我遗落的纱布递了过来。
我伸手去接,他的动作却顿了顿,想来是看到了纱布上的血,他抬头,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
见状我立刻将纱布从他手里抽了过来。
动作有些匆促,因此不经意碰触到了他的手。
一碰即收,可是将手收回的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微微一颤。
直至那男人离开了客栈,我呆看着自己手指,依旧没能从刚才那一瞬的惊诧中回过神。
有点难以相信,那瞬间与他手指接触到时,那些从我脑中一闪而过的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