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股淡淡的香。
夹杂着一丝阴冷的气息,随着潮湿的风从我面前倏忽而过,由此莫名引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
分不清是不安还是心慌,我下意识顿住脚步,往前看了过去。
映入眼内,是灯火辉煌一座古老的大宅子。
埠临县依山环水,一条玉带似的青水河贯穿整座县,是以,县里最出名的除了‘鬼市’,还有的便是这条被青水河所环绕的青塘街。
上有姑苏下有青塘,青塘街是个浓缩版的小姑苏,也是整个埠临县最热闹的地方。
此刻细雨绵绵,又时至午夜,因此长长一条街内清清冷冷,由此,令一桥之隔那座宅子前的人来人往,显得格外突兀与嘈杂。
看这座宅子的规模和派头,想必就是县内第一大户吴家的老宅。
老宅门前张灯结彩,应是在办喜事。
办喜事本身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奇就奇在,谁家操办喜事,会选在午夜时分。
而门里有人进进出出,穿着的是粗白麻布的治丧衣服,有些手里还提着刚购买来的元宝蜡烛和纸扎物件,显然是家里刚刚有人去世。
又是喜事又是丧事,合在一起办,这叫什么事?
零星几个途经的路人,想来也都留意到了,所以纷纷侧目,却并没人对此说些什么。
吴家家大业大,即便做出再过惊世骇俗的举动,旁人也只能看个热闹而已,谁有那资格去过问,况且他们自家都不介意红白之事相冲,又与别人何干呢。
所以怔怔看了片刻,我便也不再去多想,只是觉得这带着雨丝的风似乎比先前清冷了些。
仿佛是从那处高大门洞内吹出来的风,掺杂着一缕又一缕淡淡的幽香。
分明是平日里很熟悉的香火的气味,却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
可是再怎样不妥,又与我何干呢。
因此没多做停留,当身旁那几个看热闹的路人逐一离开后,我掸了掸淋湿的衣裳,也继续寻着客栈的方向而去。
但一连寻了六家,留家皆是已经住满,想来是因为撞上了鬼市的关系。
只能忍着浑身的难受劲再往前找,总算在远离青塘街的一处犄角旮旯的地方,寻到一间有些陈旧,但尚且亮灯迎客的店。
然而令我有些意外,因为这样一个时间,这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门前竟是十分热闹。
十来个家丁模样的男人,又是轿子又是马,拥堵在门前似在等着什么人。
直至走进大门,才发现,他们等的原来是三名尼姑。
两名年长,为首那名却是年轻且貌美,美得令身上那件朴实无华的僧衣有点格格不入的碍眼。
她紧抿着殷红薄削的嘴唇,眉宇间透着疲乏,一双眼淡淡看着站在她面前那名中年男子。
男子面对着她正说着什么,态度十分恭敬,眼里却有着显山露水的傲慢:“三姨太太,这回不回去,由不得小的们做主,恐怕也由不得您三姨太做主。少爷说了,堂堂吴家姨太太怎么能抛头露面住客栈,所以,今日务必请三姨太同小的们一起回府。”
听清了那男人一番话,饶是我一身的疲惫和不适,仍不由嘴角轻轻一抽。
只是当时当地,那么多人面前,我没敢当众笑出声来。
这男人竟叫那年轻尼姑三姨太太。
不知他主子到底是哪家有钱又有胆儿的爷,竟然连尼姑都敢娶,而且这尼姑显然根本没有还俗,而众目睽睽之下,这群人甚至还追着这位尼姑姨太太追到了客栈里。
未等将这一幕完全消化,便听那尼姑清冷着嗓音说道:“赵总管,半年前贫尼就削发明志重回了庵堂,虽说这次答应回来一趟,原也只是为了老太太的百岁冥寿。既然少爷今日纳妾,这几日不如我先住在客栈比较合适,免得打扰。”
“三姨太何必见外,少爷对三姨太也是惦念得紧,否则也不会几次三番差小的们过来迎接。”
“不用多说了,赵总管。我终究是佛门弟子,去那儿不太方便,赵总管还是请回吧。”
说完,年轻尼姑带着身后两名老尼转身便要往楼上走,赵总管紧追一步,侧了侧身挡住她,压低了声道:“三姨太可有听说,少奶奶今日自尽了。”
年轻尼姑微微一怔:“……小荷自尽了?为什么……”
“小的不知。”边说,赵总管边垂了垂眼帘:“三姨太素来同少奶奶交好,还望看在少奶奶的份上,跟小的们一起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赵总管,”最初的诧异过后,年轻尼姑的眼内重又恢复平静:“人各有天命,既然小荷去了,从此也就缘尽,不如不见。你回去转告你家少爷,到了老太太冥寿那一天,贫尼自是会过去,不用在意这几天。”
说罢,不等赵总管再次开口,她绕过那男人身旁径自上了楼。
热闹到此为止。
赵总管没有跟上楼,虽欲言又止,但目送着那尼姑的背影,他终究没再出声。
直至那三名尼姑的身影在二楼走道尽头消失,有手下上前,凑到他面前说了些什么。
他面容肃穆,但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随后一声不吭,带着所有人尽数从客栈中撤离。
直至最后一点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我才看到那曾以为并不在此处的店老板,哈着腰,慢慢从柜台下面直起腰,一边拿着布擦着油腻腻的柜台,一边轻轻舒着口气。
“店家,还有房不?”
我刚走过去问了一句,他手就惊得一哆嗦,及至看清我模样,才放松下紧绷的脸,笑了笑:“有。道长一个人?”
我朝身后看了眼,没见到那个一路沉默跟在我身后的男人,于是点点头。
“可巧还有个单间。道长应是从鬼市过来的吧?”
“没错。”
“这几天都是为了鬼市而来,想必道长一路寻了不少客栈。”
“可不是。全都住满了,寻到这儿可花了不少功夫。”
“那是,鬼市呗。”店老板这会儿神色松弛了许多,边笑着同我攀谈,边将房牌找出来递给我:“山云间。二楼左边最后那间便是,一百钱。”
“一百钱,有些贵了啊。”
“别嫌贵啊道长,那屋小归小,依着东窗,还带着个独立的晒台,正适合道长一个姑娘家独住。而且,隔壁住着的就是刚才那三位尼姑,所以不用担心不方便。”
听起来倒也确实不错,况且这会儿已是又饿又累,也不愿再跟他计较少几枚多几枚的铜钱,当即就取了一吊钱递给他,又买了碗汤面,等着面下锅时,想起先前那番热闹,我不由对那店老板问道:“对了店家,刚才那些人,你可知他们都是什么来头,怎的会对着一个尼姑称三姨太?”
听我这么问,店老板扑哧轻笑了一声。随即怕是觉得笑得不太妥当,忙敛住了神色:“嗐,道长应该听说过咱埠临县的吴家吧。”
“埠临县第一大家,自然是知道的。”想了想,我又道:“说起来,刚才路过青塘街时,还看到他家在办喜事。”
店老板闻言一愣:“您是说,这个点,他们家在办喜事?”
“是啊。”接茬的是一旁刚进来打扫的小二:“叔您没听说吧,可有意思,刚听在外头喝酒回来的老六说,吴家这个点在办喜事,不仅如此,他家同时还在操办白事。”
“是么……”店老板更为诧异。
“嘿嘿,这吴家也真是奇怪,都说红白相冲,他家倒好,按说这么大户人家应该各种讲究,怎么竟然连红白冲都不忌讳。真真可怜了那个新娘子,嫁来的同一天与棺材相伴,怕是要糟心上一辈子了。”
“你小子瞎叨叨些什么劲,”终是对吴家有些忌讳,店老板板下脸朝小二摇摇头:“”
小二毕竟年轻气盛。刚才吴家的人在,他缩在里屋不敢出来,这会儿人离开了,他倒是远没有自家老板那么顾忌:“咳,其实吧,说什么娶新娘子,不过是又纳了个妾而已。反正他家的事,住这儿的人也都是见惯不怪了。您想想,吴家那位大少爷什么样的人物,一个连尼姑都敢娶进门的人,他这位爷会做出什么样离经叛道之举,那都是不奇怪的。”
说完,兀自哈哈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两声。原来敢把尼姑娶作妾的,跟红白喜事一起做的,竟是同一人,这也就难怪了。不过,从先前赵总管说的那些话来看,再怎么离经叛道,他家也不该今夜办喜事的:“但先前从吴家人说的话来看,今夜死的可是吴家少奶奶,而且还是自尽的,那吴家少爷再怎么着急,也不该在今夜娶亲吧?”
“这有什么可奇怪,那位少奶奶失宠很久了。当初可是宠上了天的啊,现如今眼瞅着一个个小妾往家里送,她能想得开才叫奇怪。”
“宠上天?”我好奇问:“什么样的叫宠上天?”
“这个么,就跟您说一个例子。听说大夏天的时候,那位少奶奶嫌窗外知了叫吵得她睡不好,你猜猜怎么着,吴家少爷立马带着一群下人到花园里用竹竿子黏知了。八月份的天,亲自一棵树一棵树地黏,这份疼爱劲,你想想,那可得了不得了?当初都说,埠临县的吴大少是天下第一情种呢!”
“噗……”听到这儿,我忍不住笑出声:“那又如何,还不是一房一房姨太太地往回娶。第一风口流种还差不多。”
店小二干笑了声:“男人么……正常,正常。不过,只才一年就……确实是有点古怪,您说呢?”
我听着也觉得有些古怪。
毕竟,曾经恩爱到那个份上,即便再怎么喜新厌旧,也不至于要把人冷落到自杀的地步,更不能急迫到自己的妻子当晚死,他当晚竟然还能有娶妾的心情。人心都是肉长的,又不是禽兽。
这当口面已端上来,我也就无暇再同这小二多说些什么,只管大口地把那些鲜香软糯的面条往嘴里喂。正吃得畅快,忽听见有人在我身后问:“店家,还有房么?”
我手里筷子一顿,因为这声音听着好像有点耳熟。
店家笑笑:“小师傅来晚了一步,最后那间房刚有客住下,小师傅还请到别处找歇脚的地方吧。”
我把筷子朝碗上轻轻一搁。
带着点预感回过头,果不其然,我身后提着行李看着店老板,随后又施施然将目光转到我脸上的,不是释方这小和尚,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