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夕,颜渺的书店会员卡到了,下班后绕了个路,去了和泰的顶层。“七言”是一家集书店跟杂货店以及画廊于一体的多元素空间,颜渺续了会员,给念念挑了支好看的桃子状的金属书签,她看颜渺那支已经眼馋很久了,结账的时候,瞅到了柜台边的《刺杀骑士团长》,顺手也拿了,其实想再逛逛来着,可手边还有稿子没审完,得回来继续工作。
沿手扶电梯旋转而下,工作日的关系,商场人数寥寥而灯火通明,每一扇玻璃橱窗后面都是一张表情冷淡的脸。
走下最后一个扶梯,颜渺朝大门走,路过了Christian Dior的店,不知是什么鬼念头拉着她脚一歪,拐进了Dior的店,“越来越飘了啊,连Dior的店都敢进。”颜渺心里打鼓,身体却很诚实地挑了起来。
店员只在她进门的时候情绪不高地说了声,“欢迎光临”便没了下文,没有一贯地跟在客户身后的动作,或者说,她们压根没把这么一个扎高马尾穿旧帆布鞋的女生当成潜在客户。
颜渺倒是没在意这些,她的目光没有落在包包,没有落在鞋履,而是在一排男士衬衫中间来回晃荡,
“颜渺你是不是昏了头?到底在看什么?”心里的小恶魔跳上跳下问自己,
但就是目光游移不开,她之前在看一个电视节目的时候,看到自己喜欢的男艺人穿得那件Dior衬衫好看得发光,她在找那件,如果有的话,她可能要看下价格,再决定要不要买。
Dior的店内亮着杳杳的古旧的光,每一件衬衫都以各自不同的姿态呈现在颜渺的视线中,像一座座静寂寡言的庙宇,颜渺从左扫到右,没有,再从右扫到左,有一件差不多但不是。
心里说不上有中空落落的感觉,虽说本来也没什么期待,但既然花了时间来看了,还是想有点收获,买不买都另说。
后面的店员显然注意到了颜渺的停滞,走过来询问道,“您好,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呢?”
颜渺回了头,“你好,我想找一件黑色的衬衫,嗯,纯黑色的,衣襟处从上至下有一条英文logo的那种。”
“是今年的新款吗?”
“那个我倒不太清楚,总之就是……”颜渺比划着自己的前襟,“像这样从上到下有一条logo的那种。”
店员拿出ipad,划了几下,“是这种的吗?”
一模一样的同款亮在屏幕上,
“是的哎,就是这件。”
“这件我们店有的,只是没挂出来,女士您眼光不错哦,这是我们下年的新款呢,这边,我拿出来您看一下?”
颜渺地点点头,女店员的话里好像有一种诱惑人的魔力,引着她不由自主地往前面走。
啪叽一下抽开浅金棕色的原木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件包装好的黑色衬衫,展开一看,纯正的黑透着淙淙的色泽,笔挺的,清秀的。
“女士,什么尺寸的呢?”
“嗯,180左右吧。”
女店员粲然一笑,“嗯,体重呢?”
“体重不知道,就正常体型,偏瘦一点吧。”颜渺已经沉溺在物欲的美妙中而失去了理智,
“穿XL可以。”店员用的陈述句,
颜渺被这个肯定句拉回现实,明白自己此刻站的地方不是优衣库不是ZARA,而是克里斯汀·迪奥。
她话音里有明显的底气不足,“您好,我想请问下这件多少钱?”
“2780。”
这几个数字轻而易举地从女店员的口中说出,好像在讲一块抱子甘蓝的价格那样轻松。
颜渺瞪大了眼睛,把自己的见识白花花暴露在店员面前。
“打扰了。”冲店员聚了个躬,颜渺转身往外走。
刚出商场门wechat就恶狠狠地发了出去,“讲个故事给党听啊,一件Dior衬衫要2000多哎,夸不夸张的呀,他不知道我们底层人民还生活在水生火热中吗,共产主义还是最高理想吗?主张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建立一个没有阶级制度、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时代还有可能到来吗?啧啧啧,万恶的资本主义啊。”
念念回了条,“衬衫那玩意儿还能穿,你猜怎么着,我上次看Tiffany的回形针要4000多,现在通货膨胀得这么夸张了吗,回形针哎,搞搞清楚好伐,它找到自己的定位了吗,吃吃不着穿穿不着,它作为什么附加价值理直气壮地要到一个4字开头的四位数字,我只能说,有钱人的世界真迷人,上面的风景真好看。”
“哈哈哈哈……”颜渺心情得以缓解,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的背后惨无人道的标价让颜渺怯了步,莫名其妙常常充斥在颜渺的生活里,但有时候她有足够的能力埋单,有时候没有,不甘是难免的。
她依旧按部就班地早出晚归,有时候加班,有时候熬夜,可每一次在阳台上望向陆北北的阳台,她心里被不可名状的怪想法扯来扯去,始终安静不下来。
圣诞节前一天,颜渺一整天心思都纷乱嘈杂,办公室的窗户上贴了雪花和麋鹿的贴纸,还拉起了彩色的霓虹灯,颜渺又是忙到了所有人都走完了才离开办公室,走出杂志社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天空开始飘起细雪。
颜渺脸上扬着满足的笑,朝地铁站走去。平安夜的晚上,哪里都在放着祝福的歌。
将近九点的时候才到的家,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颜渺包扔在地上,抖落抖落身上的落雪,连睫毛上都聚集着水滴,阿珏正四脚朝天地摆弄着一支逗猫棒,逗猫棒是陆北北随罐头一起送过来的,还有阿珏身上那件颜渺一直嫌那应该叫什么,缬草紫?还是锦葵紫?的对襟衫,果然是直男的审美,当时陆北北还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懂,知道吗?紫色是尊贵的颜色,配咱们阿珏的身份,‘紫气东来’听说过?就这个意思。”颜渺忙手忙脚地给阿珏套上,没理他,怪逻辑一堆一堆的。
阿珏好像从那以后就原谅了陆北北,“挺好哄的就是喽。”颜渺嘀嘀咕咕,不知道主语到底落在谁那里。
她脱了外套,去卫生间拿干毛巾擦了擦头发,镜子里自己的脸被室外的低温皴出淡青的绯,薄薄的红血丝浮在两颊下方,颜渺捏捏鼻头,“鼻梁要是再高点就好了。”
又是自言自语。
简单弄了速冻水饺,颜渺把阿珏抱在身上,从茶几下面郑重其事地拿出黑色包装礼盒,上面镶着茶色缎带打成的潇洒的结。
到底是,颜渺到底还是买了,结果是买,过程是连续做了三个星期的周末兼职,商场里扮演人偶的促销员,服饰笨重又不透气,哪怕是寒冬腊月,摘下头套的瞬间全身也还是汗如出浆,从早到晚12个小时,站着,一次300块,六天1800块,幸苦是幸苦了的点,可值得。
饺子里醋放的太多了,酸得她眼睛直眨,却还是很满意地抚摸着包装礼盒,腾一只手从包的外兜捻出来一小撮贴纸,从办公室的窗台上撕下来的雪花贴纸,颜渺觉得好看,用胶水细心地粘好,大大小小间出不一的距离,黑色的包装纸上此刻像是下了一场雪。
快速解决掉碗里的水饺,酸也顾不上了,走到阳台上——他们之间确认对方是否在家好像都是用这样一种方式——灯亮着,颜渺来不及穿外套,薄圆领衫胸前是金发飘扬的美少女战士。
走廊上的雪纷纷扬扬飘进来,一如半年前的夏天,那场不讲道理的暴雨侵袭的晚上,颜渺第一次跟陆北北认识的那晚。
她轻轻叩门,叩了几下没有回应,颜渺缩着身子等着,没一会儿,“啪”一声门开了。
“嗯?”陆北北有点意外,女生穿得很单薄,但这次,他没把他拉进来。
颜渺递过去包装纸盒,漫不经心地说着,“喏。”
“什么?”颜渺在冷风中发着抖,雪花衬得她整个人宛若溺水的姿态,零零落落的。
“给你的。”
一眼看上去即可知是礼物,
“给我?”
“圣诞礼物。”
陆北北没接,他没道理接受,
“拿着,你还欠我个礼物。”颜渺不由分说地把礼盒塞进陆北北的手里。
“谁呢?”绵软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如同微甜的花海,一下把人引向无尽的深渊。
一浪沛然莫御的虚弱打在颜渺的心上,
下一秒,短发瘦削的女生从陆北北身后探出了身子。
外面的雪好像下得更大了些。
那女生倏然的脸如盛露的晚夏时分的莲花恻隐在陆北北的肩后,而后是,几乎倚在了陆北北背上。
颜渺的发端噙着湿润,手心攒着虚无的空,胸前的水冰月缀满融化的水珠,她下唇微微含进去一点。
“哦,我朋友。”这句是对身后的女生说的,
“嗯。”被护在身后的——以颜渺的位置看过去的话,女生。穿家居服的女生。陌生地看着屋外的颜渺,
是长相足够清秀的女生,眉骨间的英气隐隐绰绰,像原上的白鹿。
“礼物下次补给你。”陆北北还是决定收下,此刻的僵持必须由他来结束,
颜渺不看他,而只看他身后,冠上再好听的名义,那个词也只能是“羡慕”“嫉妒”没有“恨”,它们混在一起以极缓极缓的速度再再地充饱她。
“哦。”颜渺过了许久才挤出这个字,但眼睛还是转不开。所以刚刚到底倒了多少饺子醋,以至于现在每一个细胞都发着酸。
陆北北回头对那个女生说,“你进去吧,门口冷。”温情脉脉的口吻像猫咪尾端的绒毛。
门口冷,是的,确实挺冷。雪下着呢。
颜渺眼看着她消失在陆北北身后,她上唇咬着下唇,看着陆北北平整利落的肩线,那目光里不是问号,不是句号,不是感叹号,不是省略号,是逗号,但那逗号的下半句连这些什么话,陆北北一时把握不住。
许久,颜渺什么话也没说,慢慢替他带上了门,陆北北的肩线一点点短在缝隙间,颜渺只看他的肩线,直到完全消失。她站在门外,手里还残留着衬衫的重量。回了屋。
那天晚上,颜渺一整夜没有合眼,耳机里听的是《夜と虹色》,心里莹莹地缠着看不见的郁郁寡欢的茧丝。
外面的天空被暴雪洗出橘红,阳台上落了一片白,棉絮似的压在她那几株山茶花上。
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啊。
而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陆北北进门就把礼盒塞在了门口的鞋架上,显然裴月在注意它。
“什么呢?”
“没什么,隔壁邻居,上次帮了她个忙。”随便扯了个谎,
“哦。”裴月没有再问,
十点,陆北北躺在单人木质小床的旁边的折叠床上,他不知道包装纸里面是什么,他打算就这么一直放着而不去拆它,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不是今天,而是某天。
裴月躺在高一点的位置,背对着他,
“我明天开始看工作了。”
“不着急。”
“你说,我要是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啊。”裴月现在心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接下来该如何生存,
“那不正好吗?”
“正好什么?”
“正好我养你啊。”
……
裴月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朋友之间,总让你养也不像话?”
陆北北被封了口,缄默不语。
过了很久,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浅笑,“晚安。”
“安。”裴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