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2月—1961年8月]
1959年12月26日，英国约克郡
最亲爱的母亲：
我此刻坐在楼下起居室的三联窗前，窗外下着淅沥的雨，窗内壁炉里煤块烧得火很暖和，一会儿就睡着了。晚饭吃得很简单，奶油火鸡和蘑菇，加烤面包片。特德的姐姐奥莉文出门会朋友，特德父母在一旁翻阅你送给他们的美国画报，特德在楼上的卧室写作……
几乎没有注意到我们已经到达约克郡两个星期了，大部分时间我在给特德的文稿和自己的诗集打字成篇，我的诗集大约86页。大风大雨不断，你重读特德的诗《风》就会明白那是什么光景。我们不时出门散步，现在已经从旅途劳顿中恢复，身体颇佳。下周日去伦敦找公寓，地点是市中心，离公园、商铺和洗衣店等设施都近，会在伦敦多待几天直到完成任务为止，我们很期待这次去伦敦，希望晚上能看几出戏。我们已经跟特德家的亲友会面喝茶，希尔达姨妈，阔气的华特舅舅，教特德的姐姐和希尔达的女儿维吉玩占卜纸牌游戏，维吉21岁，是一家小学的艺术老师。得跟你这样的专家复习一下占卜纸牌游戏的技巧，怎么叫牌，等等，这包纸牌算是派上用场了……
……如果法勒·斯特拉斯·基洛克斯出版社把我诗集的手稿退回来的话，就把它当废纸吧，现在我打印出更新更好的诗集了。
……奥莉文是金发碧眼的美人，个子跟我一样高，纤长高挑，她看上去只有21岁而不是实际年龄的31岁，我们相处得很好，她接受我这个弟媳。她为巴黎一家法国剧院做秘书和翻译，有很长的假期，这份工作真不错。
……这里没有美国那种圣诞树，我很怀念家里的节日。明年过节我们一定为小孩子立一棵圣诞树，孩子暂时定名尼克拉斯（男孩），或者凯瑟琳（女孩儿），你觉得凯瑟琳·佛瑞达·休斯这个名字怎么样？给我写信，想念你和沃伦，还有老猫萨福，特德向你们问好！
西微
1960年1月16日，约克郡
亲爱的母亲：
在伦敦两个星期炼狱一样的生活以后，特德和我昨晚到达特德的家，惊喜发现三封来自你的信已经送达，你不能想象你的信对我多重要，尤其是现在，我想念你……
现在我背对着壁炉火坐着，穿着特德妈妈给我做的浴袍在给你打字，窗外的风景是阳光照耀下的积雪的荒野，一个月来第一次出太阳，这是今年的初雪，流云在天空追逐奔涌。昨晚我好好洗了一个热水澡，两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洗热水澡。（海尔佳带着德国人的吃苦精神克服了公寓没有浴室，上厕所得下三层楼到室外一个又脏又冷地窖这些不便！）现在我在等着热水洗洗我打结的头发。
费伯给我们寄来一个拷贝，是特德的第二本书的封面，设计得很有趣，可以算是封面设计的突破吧。书应该是3月底出版，一拿到手我们会给你寄去……
辗转了无数公共汽车、出租车、地铁，见了无数难看的、肮脏的带家具和不带家具的公寓之后，我们越来越心灰意冷，又疲又乏，最后定了两个选择：第一个公寓在楼上，宽敞明亮，跟月见草坡公园相望（月见草坡是摄政公园对面一块绿地），前厅卧室都很大，卧室外是一个小院子，一扇玻璃墙隔出厨房和饭间，一周租金是9基尼（27美元），电热供暖（电费另付），特德获得古根海姆基金的奖金可以让我们租得起这个公寓，至少租一年，立刻可以入住。房东住在楼下，现在巴哈马斯，他对我们说不要孩子入住！我们电报问他婴儿可不可以，但目前还没回复。
另外一个选择是一个五层楼公寓的三楼（在美国是第四层楼），前面有个可以供孩子戏耍的小花园，离月见草坡和美丽高贵的摄政公园只有5分钟的路，洗衣店、商店和医生诊所也在这个距离之内，整栋房子都在重新装修，粉刷，贴墙纸，装置新卫生间，这意味着我们需要自己购置家具，公寓极小，特德没有书房，只要6基尼（18美元）一周（电和煤气另付），需签三年房租但可以转租……
莫尔文夫妇，我们的朋友，可以借给我们桌椅地毯等家具，另外可以在二手家具店买一些。这周我们签了租约，我们有一些自己的家私，还可以挂上自己的艺术品，这是一个理想地点，离伦敦市中心才十分钟，环境又像村庄，但租到公寓不容易……
我需要打听一下伦敦是否有送尿布的服务，下周末回去体检，看医生，取回验血验尿的结果。你知道为什么医生需要知道家族糖尿病史吗？这是有遗传的吗？请把所有信寄送到这里。
西微
1960年2月7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沃伦和萨福：
这是从新居寄出的第一封信。我坐在一个没有油漆过的旧桌子边打字，桌子是我们的朋友——莫尔文夫妇借给我们的……不时可以听到楼下传来的榔头敲打声，凿子叮当响，小孩子的尖叫，这栋房子叫考尔寇特广场公园。
……昨天有人来安装了炉子，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炉子……可以配上我那些上乘的锅盘，沃伦，每天用这些精美的厨具时就想起你。
新床昨天送到了。六英尺六英寸长，五英尺宽……我们一夜酣睡，太累了，这两天搬运工安装工不停地人来人往，我们的衣箱柜子都放在楼下拆包，然后靠手提上楼……特德搬运我们所有的衣服、书籍……
我们的朋友莫尔文夫妇，在4月底将去法国乡下他们的农场小住，过完夏天，承他们好意让特德用男主人比尔[63]的书房——那个房间应该算伦敦最安静的书房了——我们还可以随意用他们的花园——女主人黛朵让我们帮她一些小忙，比如照顾他们的暹罗猫，定期割草……他们家离我们只有五分钟的路，真是天助啊！我们楼上是旧俄国小说式样的古典阁楼，里面住的单身女人（她寡居后一直单身），在这里已经住了20年，她是电话公司的法语翻译。她家里到处种着馥郁的风信子，还有各种别的盆栽花，她很善良，她说夏天开窗的时候，可以听到不远处摄政公园里的小动物园传来的狮子老虎叫声！如果有一天能在此处购宅该多好啊。
回到伦敦最初郁闷无聊的几周里，意外之喜是给我的一笔小小的奖金，20英镑，我一首诗获得一本英国文学评论杂志的诗歌头奖……
我们两人向你们致以爱！
西微
1960年3月3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
……我现在一定得终止接待来客了。现在我很容易疲劳，喜欢独居公寓，可以按自己意愿做饭、阅读和写作。过去几个月居无定所，生活在船上、特德窄小拥挤的家里、伦敦的小旅店还有丹尼·豪夫妇家，现在实在不想有人住在我的客厅沙发上，我必须额外多做家务和做饭。特德的姐姐这周要来伦敦，好在她住在朋友那里。在三个月以来不得不进行的外向、开放型生活之后，现在我极想独自一人散步、阅读和娱乐。
星期一我们和大卫、巴巴拉·罗斯去参加了一个自助餐会，与会的还有卢克、丹尼、海尔佳和其他给《伯尔托夫评论》撰稿的作者，《伯尔托夫评论》只出了一期，但在这唯一一期上我读到特德的诗，然后在首发聚会上见到特德。大卫·罗斯是《伯尔托夫评论》的编辑，他才24岁，特别年轻，职业是股市交易员，糖尿病患者，特别安静和善，他还有一个儿子；3月18日卢克将航海去新奥尔良，他太太预计5月生孩子；华卫斯夫妇在等待他们的女儿马格达琳出生；我们在等待我们的尼克拉斯或者吕贝卡。四年前这些当初誓死不结婚的单身汉现在都要生娃了，想想生儿育女这个逃不脱的命运！
星期二我们去跟费伯书局的两个编辑吃午饭，很阔气地在苏荷区的希腊餐馆大吃大喝，无须担心价格……他们在给特德所著儿童书找插图画家，已经给我们第一选择的艺术家去信，我们在祈祷他同意！如果他能同意合作，此书会热销。我不会透露这个艺术家的名字，除非得到准信他同意，他也可能拒绝因为他从来就不缺乏征稿。
星期三晚上我们跟《伦敦》杂志的编辑约翰·里曼吃饭，他回忆起跟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交往。我们还遇到一个很受欢迎的牛津毕业生，女诗人，伊丽莎白·吉宁斯，她是天主教徒，在一家出版社做校对，平时住在一家修道院里，周末回到她在牛津的宿舍去写作，她已经出版三本诗集，我们交谈甚欢。遇到一个律师兼诗人和评论家，罗伊·富勒，和一位女性小说家兼评论家，克里斯蒂·布鲁克—路斯，我得把他们都写进日记里。非常愉快！里曼即将发表我的小说《布洛桑街的女儿们》，我刚刚拿到样稿，他还录用了我的两首诗……
……今天又去看了妇产医生，他让我听了婴儿的心跳，多么激动人心！他告诉我胎位很正，我喜欢他胜过那个在美国时我的妇产医生。这里所有的防疫针都是免费的，猩红热，百日咳，白喉，小儿麻痹症的防疫针都是免费，政府健康员会提醒你何时打针。希望下周可以装上电话，一旦孩子出生就给你电话，宣布你做祖母了。
在这太多变化的一年，我的书被出版社接受是多大的安慰啊。自从我签约以来，另外两家英国出版社，其中一家是牛津出版社，向我提出要看书的手稿，希望美国出版社很快能够跟进。
西微
1960年3月26日，伦敦
最亲爱的母亲：
平静无事，按迷信说法我现在应该能看到流星飞落在街的这头，对婴儿即将诞生难以置信。我以为会比预产期早几天——难道我们不都是早于预产期出生的？——现在就期待27号这个神秘的日子了，等待还在无限期地继续……
一个极佳的民间歌谣博物馆就在街的那头，我宁可在伦敦生活也不要在任何别的地方过活，最好以后在孔沃尔买一个海边小屋。特德在给一个亚多作家营认识的中国作曲家写歌剧歌词，希望能写成……
你关于《牧神节》评论的信收到了，你喜欢它我们很开心。特德在写第二部剧，假以时日他的剧能在舞台上公演。今天我们收到毛姆基金会秘书的来信：特德因为“他在诗集《雨中的鹰》表现的力度和文学潜力”获得1960年度毛姆奖，奖金500英镑，约1400美元。我们必须在两年之内花完它，在大英帝国和爱尔兰之外的国度至少住3个月，目的不仅仅是度假游玩，是“为了拓展文学创作的深度与广度，到异国拓展生活经验”。
他们请特德给远在法国蔚蓝海岸的毛姆写一封致谢信，我期待跟他见面，因为知晓法语，我更倾向于选择法国蔚蓝海岸，罗马和周边也是一个可能选择，那里周围有一个很大的英语社区。
每天早上在家里可以听到小孩子的歌声，楼下小公园有很多小朋友，在打棒球一样的游戏，每天卖冰淇淋的车叮叮当当地开过来停在这里，被小家伙们围住，哦，我急不可待！
3月28日，星期一中午
我马上出门购物，身形圆胖。既然婴儿没有如期诞生（27日是预产期），我相信会在愚人节出生[64]，跟普拉斯家族出生月一致[65]。特德给我买了一个巨大的法式陶制砂锅，我用它炖了好些乳鸽（9英分一只），乳鸽配米饭吃，米饭蒸熟以后掺了炒洋葱、大蒜、葡萄干和沸水里泡过的杏仁片，滋味妙不可言……
昨天，闲躺在床上乱翻书，读周日版的《观察家报》，我读到一篇对《牧神节》的绝妙评论，作者是艾尔·阿瓦瑞兹[66]，师出牛津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等学术重地。他是知识分子型评论家，对《雨中的鹰》有保留地赞赏，以下是他的评论节选：
没有前辈诗人的影响，没有审美上迟疑。休斯找到自己的声音，创造了自己的艺术世界，作为一流诗人出现。特德·休斯用他巨大的诗歌才能把有限的个人主题拓展，加深，直到这些主题触及我们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这些诗歌并不容易阅读，它是新的，深刻的，重要的。
我们一天都欢天喜地。在电影院所有人都在读《观察家报》，有些人在读这篇诗歌评论，我转头多看一点，报纸上有他的照片，还有毛姆奖的消息，另外的照片是南非大屠杀，居然还有一条关于我的消息：“他的高挑迷人的美国太太，她自己是给《纽约客》撰稿的诗人。”我们回到家就给你寄简报。
特德一方面耐心等待一方面又很理解，如果需要我们得镇静自己再等一个星期。
西微
1960年4月4日，伦敦
最亲爱的母亲：
吕贝卡已经四天大了，越来越美丽。此刻外面是星期天的早晨，小广场周围的树已经含苞。街区的接生婆来给小婴儿洗过澡换了尿布，正安静地躺在摇篮里，我刚刚第一次洗澡，心情颇佳。我不习惯整天卧床休息，昨晚起来和特德一起吃烛光晚餐，黛朵·莫尔文送来的炖小牛肉……我的胃口极好，狂饮牛奶和水，加了维他命的啫喱和橙汁，不住在医院真好，在接生婆允许下，我慢慢恢复以前的旧习惯，身体开始强壮，坐在椅子上稍微做一点家务，心情愉快……
第一周里，这些家庭接生的婴儿一般会晚上号哭，早上洗完澡以后一天昏昏入睡。吕贝卡也不例外，从子夜到凌晨4点随时大哭，我白天睡觉，也力劝特德白天补觉。
你要是能在这里亲眼看到就好了！特德唱歌给小宝宝听，一边唱一边抱着她轻轻摇晃！在特德的宽肩下小宝宝像个小动物，四根小手指握着他的一个指关节。此刻她又在酣睡，像一片粉红色的玫瑰花瓣。现在这个小朋友已经有些独立的小脾气。如果一切正常，出生后第十天我可以带她出门，非常期待……
我们迫切等待着你和沃伦的回信。每个人对我生产的速度都很吃惊，我自己也是。我觉得产后恢复迅速的原因是因为我没有打麻药，也没有哭，对医生的一切建议言听计从。当然，吕贝卡也是这么可爱，急性子女生。
家中有了婴儿以后气氛更加祥和，等我完全恢复可以照料家务以后，特德会有一个书房，现在购物、做饭、去洗衣店洗衣服等诸事都得靠他，对我来说，他的照顾远甚于陌生人。
我在信中留下一角让特德跟你们打招呼问候。
爱你、沃伦和萨福……
西微
1960年4月21日，伦敦
最亲爱的母亲：
……我坐在洒满阳光的厨房里，等着炉子上的一锅糊糊煮熟，两点钟给佛瑞达·吕贝卡喂奶，然后去摄政公园散步晒太阳……现在开始习惯起夜，不那么疲惫了。白天小宝贝（昵称“小扑克”和“小扑克饼”）每四个小时醒来一次，晚上能睡5—6个小时，她像小猪一样有好胃口。
下午3点15分，我坐在摄政公园的长凳上晒太阳。有人在周围割草，青草、植物和温暖大地的气味四溢，没有比4月的英国更美丽的了。我多么希望此时你在我身边，等下次你真来了婴儿已经开始姗姗学步了！我期待她能跟我们笑和交流。她缩成一团时，小得近乎消失。今晚我们第一次用婴儿看护服务，可以出门去参加费博出版社的鸡尾酒会，明晚也要出门，跟李·安德森在苏荷吃晚上，他像一个白胡子的南北战争将领，是一个诗人，在美国有一个农场，为耶鲁大学到这里来征集英国诗人的作品。星期二我们和两个剑桥校友吃午饭，其中一个女生现在BBC工作，希望特德能写一个广播诗剧，另外一个是卡尔·米勒，《旁观杂志》的文学编辑……
上星期天，我参加了复活节反原子弹大游行，从阿尔德马斯顿的原子弹研究设备厂到特拉法尔加广场[67]，心情激动。特德和黛朵中午先出发跟比尔·莫尔文会面，跟随一万人游行到海德公园，我带着婴儿跟着特德的一个诗人朋友彼得·莱德格鲁夫去特拉法尔加广场。他带了一个可携带式小床借给我们，这样我们带着婴儿行走很方便，最后把小床安置在国家画廊前面的草地上，俯瞰周围的喷泉、鸽子和白色的汉白玉楼宇。我们的角落并不拥挤，像一个育婴室，母亲给毛毯上的婴儿喂奶……
待我们坐定，我就看见七英里长的游行队伍，红色、橘色和绿色的旗帜上面写着“禁止原子弹”，在阳光下缓缓飘动，人流完全沉默。当我看到那些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被晒黑的游行者时，不禁热泪盈眶。他们中有贵格派教友，天主教徒，黑人和白人，阿尔及利亚人和法国人，40%是伦敦的家庭主妇。这是我的女儿出生后第一次出行，参加反人类灭绝武器的游行！一部分未出生的婴儿已经受到空气和水里漂浮的核污染影响了，谁也不知道最终影响结果。
我希望，你和沃伦谁也不要给尼克松投票。他就是一个美国政界最坏的阴谋家，马基雅维里式的人物。你能想办法让我缺席海外的美国投票选举吗？我从来没有这样因为不能投自己一票而焦急，你觉得候选人肯尼迪怎么样？发生在南非夏普斯维尔镇的屠杀案[68]在这里臭名昭著。
……过去三周来除了写信和喂养婴儿我一无所写，我特别希望自己在公园附近有一所房子，得写信向你讨教怎么开始积蓄购房，我想要好多好多房间生好多好多的孩子，我希望至少生四个孩子，痛恨因为经济和住房限制而少生！
西微
1960年5月5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
老猫萨福即将生产小猫咪了，太好了！要是我能领养一只猫咪就好了，请你一定详细描述她生产的细节和日期，我们在远方听听都觉得激动。我为沃伦获得明年的奖学金感到由衷的骄傲……
昨天收到我的诗集《巨人》的纸版样书，很开心，88页的书，诗集终于结集成形，如此美丽！
在一家一流的印度餐馆跟彼得·戴维森[69]和他太太简吃饭，《大西洋月刊》请客。彼得的态度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恶劣，他对我把稿子直接寄给爱德华·维克斯而不是通过他投稿很不舒服，我猜他是我遭到退稿的主要因素，自从他当了《大西洋月刊》编辑以后，我的诗歌一直未被采纳，他嫉妒我，现在他宣称自己是真正的诗人，更加嫉妒我了。原本他的工作是把作家带进门，但在他去《大西洋月刊》工作前我就给月刊写稿了。他吹嘘自己在月刊的工作是最有青春活力的，当他提到在《哈珀斯》杂志读到特德的小说时，又提到之前一期发表了他的诗。当我们坐巴士离开时，他追在后面喊：“注意下期的《哈德逊评论》，我的一首长诗在那里发表。”我心里可怜他，没有回他。“我有四首诗在那里发表！”……他不能容忍听到我们谈自己的作品，我们也就闭口不谈。
昨天在艾略特家真是良宵。万幸的是之前我居然能顺利地给小婴儿洗澡喂奶，我也洗澡和梳洗打扮……育儿书提醒要给婴儿准备奶瓶喂养。（她已经顺利用奶瓶喝了6盎司奶，之前在我看劳伦斯·奥利弗的话剧那晚特德就试着用奶瓶喂她。）我们坐出租车前往，因为艾略特家的地址很难找。在5月深绿色的夜晚，穿过我从来没有来过的街区——小威尼斯，房子在碧绿的运河两边鳞次栉比；皇宫花园，街道两边是水粉色的灰泥墙大宅，宅后有大花园，街两边是开满白色或者粉色的林荫树。我们看到一个售屋广告，就自我安慰会象征性地问询一下。奇怪的是，我们越关注，看见越来越多的售屋告示。无妨做做白日梦：我看见自家的草地上小孩子跑来跑去，还有萨福的猫子猫孙——书架上放满图书！
艾略特家在一个毫无特色的砖墙大楼的一楼——但是他的公寓舒适豪华。他的夫人是约克郡金发美人，面如桃花。他热情好客，谈笑风生，我们坐下不久就觉得宾至如归。大家谈论在美国旅行的经验，在壁炉火旁喝雪莉酒。我觉得自己坐在天降神人身旁，他身上有一种神秘伟大的气质。他夫人领我去卧室看他青少年时代的旧照片，他自小就英俊帅气。
接着斯宾德夫妇光临，老诗人一头白发，精神抖擞，太太苗条健谈，非常可爱，她原名娜塔莎·列文，是职业钢琴演奏家。席间在聊文学家们，斯特林堡、奥登、弗吉尼亚·伍尔芙、D.H.劳伦斯，我完全被这些话题吸引，像飘在半空中那样。吃晚饭时，我坐在艾略特和斯宾德之间，他们两人的推荐信在特德申请古根海姆基金时有决定作用。
向你和沃伦，萨福及即将诞生的小猫们致意！
西微
1960年5月11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
特德现在固定去莫尔文家的书房写作，这对我们都是一个解放，在家里照顾小婴儿的瓶瓶罐罐间他的确很难静心写作，现在他出门了，我可以放心坐在客厅的书桌边写自己的作品……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特德有写作的清静，我自己的可以放一放，推迟几个星期……
……特德收到毛姆从里维埃拉海岸的别墅写来的信，毛姆说他对特德的回复特别激动。毛姆基金已经发放很多年，特德是第三个写信表示感谢的获奖者，他希望在今年10月回到伦敦的时候可以和特德见面。我们觉得很感动，毛姆说自己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即使这样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也一样不喜欢被忽略。我希望特德和他能建立像我和普茹蒂夫人那样的友谊。
最开心的时刻是星期一的晚上，我请安·戴维多和她的未婚夫里奥·古德曼吃晚饭。记得安吗？我在史密斯学院最好的朋友，可惜后来她转学离开了。安从芝加哥大学毕业，现在是一个艺术家，她的第一本书《让我们开始画画吧》即将出版。里奥是理想男人：英俊高大，金发碧眼的犹太人，统计数学家，现在拿古根海姆基金在剑桥大学访问，明年去哥伦比亚大学做客座教授，他有典型的犹太知识分子性格，善良和睿智结合。他刚刚从以色列看望父母回来，有无数趣事可以说。里奥也在剑桥大学做过富布赖特学者，但他跟特德从未见过面。里奥跟特德一样都是强壮有力的狮子座，他的希伯来语名字也是狮子，10月26日出生的安和我一样是天蝎座姊妹，我们相处甚欢，希望在安回美国以前再见几次面。
老猫萨福怎么样了？愿她顺产！
西微
1960年6月24日，伦敦
亲爱的妈妈：
……昨晚我们去参加费伯书局给W.H.奥登举办的鸡尾酒会，我作为一个偶尔有夜生活喝到香槟的家庭主妇，能有几小时远离尿布和馊牛奶的酸味儿很是感激。在酒会上，费伯书局的董事之一，查尔斯·孟提斯招呼我进大厅，原来是拍照，三代大诗人，特德站中间，T.S.艾略特和W.H.奥登各站一边，然后是路易斯·麦克内斯和史蒂芬·斯宾德，在大诗人中间特德落落大方，我特别骄傲。
然后我们去当代艺术学院，举行诗朗诵，听众20—30个人，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很闷的诗人。
……我特别乐意听到老猫萨福产子的消息。
……昨晚停了一晚喂奶，今天早上我6点即起，给佛瑞达（我们决定以姑姑的名字命名她，等她长大以后可以用更浪漫的中间名，吕贝卡）喂奶，到中午时间我就筋疲力尽。我从这周起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时间表，每天上午去书房写作，特德给佛瑞达喂早饭那顿米粉，照顾她一直等我回来。
在漫长的创作干涸期以后我努力想重新开始写作，早上独自在书房的时间对我的心灵是个安慰，若一切顺利，我能开始有一段写作时间的话，则很幸运。特德下午去书房写作，他这周已经写了三四首好诗，在酝酿第三本书。现在他在跟一个珍本书商洽谈，想把他的手稿卖给印第安纳大学，希望能获得几百美元，当然以后会增值，但以后还会有别的手稿，现在我们急需用钱，古根海姆奖金到5月31号结束。
你喜欢《纽约客》杂志上我的诗，高兴！今年夏天还有另外一首发表，写西班牙渔村的女人，我现在要抓紧写作。特德完全理解支持我每天三四小时的写作，他对小婴儿钟爱有加。
就此搁笔，爱你和沃伦还有老猫萨福。
西微
1960年6月30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
……今天遇到一事，让我欢喜也让我忧。小婴儿打针后我带着她在附近散步，空气清冷，风太大不能走太远，我半梦幻状态随步走到一条从来没有走的路上，然后又走了一条街。这时看到一座房子，正在粉刷，门口有个“吉屋出售，自由保有业权”的告示。现在具有“自由保有业权”的房子在伦敦很少见（“保有业权”就是买主买入房子后产权可以立刻过户）——大部分的房子在中介公司那里有99年租赁期合同，中介公司保留产权……在我们这个还很贫穷的地区，现在是趁着房价没有起来买入房产的好时候，即使只保留几年。
我对这栋房子喜出望外，费茨罗伊街41号，这是诗人叶芝曾经住过的街。这栋房的另外一面对着樱草坡的绿地。我推着婴儿车一路狂奔把特德从书房里叫出来，让他看这所房子。以我对未来的计划，这房子有足够多的房间，建在狭窄的地基上，在房的侧面跟别的房子连排（另一面不连，所以很安静），后院没有房子，而是面对绿地，只有两层高，光线充足。
……我的设想是特德把顶层阁楼做书房，我用一间书房，一个卧室归我们，一间婴儿房，一个客房以后可以改成第二个婴儿房。后面带围墙的小院子可以晾晒衣服，也可以供婴儿玩耍。这房子紧邻豪华的摄政公园路，但这个街区尚未开发，这栋房子处于街角上，不可多得。现在这个小公寓的3年租期到时，我绝对不想再租房住了（如果现在买房我们很容易把小公寓转租出去）。特德需要一个书房，婴儿也需要婴儿房间……这栋现在标价9250英镑（乘以2.8换算成美元价格）。
……特德比我还不肯把自己托付给任何固定资产。我也不想动用我们俩共同的积蓄，5000美元。我当然也不想让特德刚刚起飞的写作事业背上经济负担。今秋我俩中的一个肯定得找工作挣钱，古根海姆奖金延续到9月1号。我是多么想得到这所房子啊。伦敦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我们可以轻易找到工作，生活得很便宜。我计划自己出门工作，特德可以中午喂孩子吃饭，然后写作（见第二封信具体的解释），给我们再多挣钱。请问妈妈有什么建议吗？我希望身边能有一个有经验的人可以聊聊。
西微
这是我的信的第二部分，附上从威尔斯利银行账户代取1000美元的说明……别人也许已经捷足先登买下那座房子了。但是我们在今后两年之内要认真打算购屋之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事还是秘密，特德计划去注册学动物学，是大学的函授课程。这个决定自然很难付诸实施，因为我们现在还在租房，收入紧张。但我的确希望他可以做自己所想，而不是勉强做一个并不喜欢的文学白领工作，或者去教书。来信如果提到，请用“计划”一词暗指。
请说说你的想法。
西微
又及：特德的手稿以160镑（约450美元）的价格被收藏……
1960年8月16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
似乎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特德和朋友丹尼·豪去波特贝罗路上的旧货店买一些木椅，佛瑞达吃完午饭，在床上叽里咕噜自言自语，随时就要睡着。明天是他的生日，我给他准备了一些小礼物：一个昂贵的美森牌鸡肉馅饼，他的最爱；一瓶白葡萄酒；一本影集，里面贴上我们最好的合影，并写下祝语；一瓶枫糖浆；一张原版彩笔素描，画的是南美阿兹特克王的头像，从我们这里的艺术画廊买的，画廊老板的太太给我打了很多折扣，我不好意思拒绝，这画是生日礼物里的主要部分。如果天气好的话，我希望我们一家三口能去汉普斯德特希思公园[70]野餐……
下周五我们就启程去约克郡了，特德思念那里的沼泽荒野，如果运气好赶得上特快火车的话，半天就可以到达，星期三回来，周四佛瑞达打防疫疫苗……
……上周六中午我们去见《德克萨斯季刊》的编辑，在他租的公寓里，他是一个可爱怪癖的文学教授。他从我们这里取走了相当于100美金稿费的诗，又支付了100美金给特德的小说。他让我们带上佛瑞达，她很乖，一直在睡觉。那天晚上一个匈牙利作家兼剧作家——他是特德姐姐的朋友——带我们去吃一家极好的匈牙利餐馆。为了节省请人看孩子的费用，我独自去看劳伦斯·奥立弗的电影《娱乐者》，跟以往不同，他演一个非英雄的角色。
沃伦在特德诗集出版那天给我们写了贺信。古怪的是他以女生的身高来描述他的诸多约会，以至于在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一系列身高的数学图，没有其他特征。当你在读二战时期奥斯威辛的报道，我正读阿兰·莫尔海德的历史纪实《格里波利战役》：既引人入胜又令人恐惧！不得不为那场浩劫战争中指挥将军们的愚蠢而扼腕叹息：那些在船里和岛上安然无恙的指挥官和政客，跟地面士兵失去通信联系进而兵败如山倒，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里的经典败象。[71]
特德的父亲参加过格里波利之战，他内衣胸口口袋里的一本日记帮他挡住了一颗子弹，救了一命。在我读这本书时，觉得无比幸运，甚至觉得是这场巨无霸战争里唯一的确幸，因他的偶尔生还而在后来诞生了我的丈夫。
我试图建立一个严格的家务作息时间表：星期一去市场购物和洗衣服；星期二熨烫。如此等等，尽量避免拖延症。我现在有时间阅读，刚刚翻译了萨特的剧《魔鬼与上帝》，但是没有时间写作，除了写日记和一些首小诗以外。《纽约客》愿意录用其中两首诗。“耶鲁诗歌竞赛”我今年没有得奖，我投递的书稿会退回到你那里，竞赛的编辑喜欢轻巧急智的诗，我的诗风格太沉重，手稿随你怎么处理，可当废纸。美国的出版社对我的诗并不欢迎，但我觉得第二部诗集比第一部好，只能在英国出版……
爱你们所有人！
西微
1960年8月27日，约克郡
亲爱的母亲：
特德和我在约克郡已经一个星期，几个月积累下来的疲惫慢慢消散，心里安静，活力恢复。我们这些天就是吃饭，睡觉，长长的散步。我觉得你会喜欢这里，风景美丽，空气新鲜又没有游客。
特德的表妹维基开车带我们去一个英国海滨度假胜地——惠特比，我们在那里过了一天一夜，我们带了小婴儿，她是个良好的旅行者。……英国海滨令人作呕地肮脏，当然天气也不好，所有人都穿着羊毛外套、大衣，外面套着廉价的彩色塑料雨衣，沙滩上好多淤泥，工薪阶层也欠文明，随地乱丢糖果纸、口香糖和香烟盒子。
我最喜欢的沙滩在拿骚，心里想到就痛。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无论多拥挤，新英格兰的沙滩都特别干净。
特德的舅舅也许私下佩服特德选择作家这个职业，在我们一天晚上外出去酒吧时偷偷往特德的口袋里塞了150英镑，这样我们出门可以随意花销，不需要顾虑节俭。
特德妈妈家里有一个可爱的小花园，雏菊、玫瑰和罂粟花在黑色石墙下盛开。我觉得这里比海滨好看。如果我们自己在这里僻静处有一个类似小屋子，可以做很多事。特德一直说大部分人都缺乏想法，而他的问题是想法多多却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把它们诉诸笔端。我们回去以后一定向楼上的邻居提出能否白天借用她的公寓做特德的书房……
……我渴望有自己的书房，几小时内可以听不到育儿间的动静，每天好好写几个故事不受打搅……
……爱你，沃伦和萨福……
西微
1960年11月6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
随信附上小宝近照，最近她新加了歌唱才能，高音缭绕还配上做鬼脸……
我想你会去参加特德剧本的朗读会，请如实告诉我们你的感想。他现在在为一个中国作曲家写《西藏生死书》的歌剧剧本，他对此很投入。我们周末会去约克郡，他被邀请去参加一个文学午餐会，在里兹市做讲演，关于英国北部地区作家群落，可能会制作成电视片，我希望他能在荧屏上露面。另外在赫尔大学开一个讲座。
前天跟邻居一对小夫妻在乔考特街吃晚饭，那个地方是我最想住的，安静，美丽，住户都是专业人家——比如小夫妻的邻居之一是BBC的编辑。我非常看好这个社区！
爱你们所有人！
西微
又及：从史蒂芬·斯宾德那里拿到一张媒体旁听票，可以旁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伦敦大法院最后一天的审判，真是见证历史！尤其是最后的判决是“无罪”！这样企鹅出版社终于可以出全版的D.H.劳伦斯的小说了！鼓舞人心的进步！[72]
1960年12月24日，约克郡
亲爱的母亲和沃伦：
圣诞夜快乐！特德和我到约克郡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我在节日前夕的平静中给你们写信。太阳光从云层中照下来，灰色羊群在窗前的田野上低头吃草……特德看上去像年轻了十岁。他拒绝了很多公开讲演和累赘的约稿，为我们争得一分安静。他被评上“年度诗人”，但他拒绝在电视上露面，让他妈妈大失所望，但我可以理解他对抛头露面的厌恶。现在他在楼上写他的剧本。
我希望你喜欢《观察家报》周末版上关于我的书的评论，这篇书评和关于帕斯捷尔纳克、E.E.卡明斯、本杰曼的书评在一起。我希望自己能说服BBC接受一个我组织的美国女诗人的演播计划，现在至少他们愿意听我的朗诵。
我收到我的文学中介一封信，很鼓舞，她喜欢我给妇女类杂志的第二篇小说，已经把它送出了，之后两个星期估计都不会有消息，但今天我已经开始写一个更长的小说，大意是一个女孩儿爱上一座美丽的老房子，几番周折以后终于拥有它……我会在《淑女家园》或者《星期六晚报》上发。
特德和我在起草以荒野为背景的浪漫小说，一共两个故事，一是关于画廊的悬念故事，我会做名画造假、大师名画失窃等背景知识研究，再四处跟开画廊的朋友打听；另一个故事关于女星相师，特德去理解星相算命。写这些故事的好处是我可以用零碎时间做，而不需要太多灵感，比如一边带佛瑞达时……我的文学中介希望我去找她聊聊，她的人脉和运作知识很有用，一旦我的故事写成，她就可以替我向纽约推广。她对我现有两篇故事的欣赏让我很感激。
特德和我在荒野上走了十英里，空气绝佳。请你一定计划夏天到英国来住一个月。我们希望你能夏天住在我们附近，跟佛瑞达玩熟了，中饭和晚饭和我们一起吃，这样我们可以去爱尔兰或法国度假，你在家看着佛瑞达……之后我们一起来约克郡过一星期，你住在小旅店里，我希望家族中的亲戚能看到佛瑞达，疼爱她。沃伦最近会来伦敦开会吗？
请再努力找一找那本明黄色的速记书！……我想努力复习一下速记技巧，这样可以去申请秘书之类的工作。
未来如果你想给我们送礼物，你可以把我心爱的儿童书寄来，比如“杜鹃鸟钟”系列，红色图书系列，《玛丽·波平斯》，等等。
但愿你的包裹安然抵达。
西微
1961年2月6日，伦敦
最亲爱的母亲：
在我让你改变行程并告诉亲朋好友我即将生第二个孩子的第二天，一个坏消息接踵而至：今天早上我流产了。
特德打电话给诊所以后，女医生上午9点来过，明天她还会来看我，我现在被照顾得很好，就是心情低落。
我期待这次趁你来到时再生一个婴儿，现在你肯定跟我一样失望了，怀孕生育是人生多么美好的事啊。
医生说四个胎儿中有一个会流产，大部分流产是无法解释的，我希望待你到达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再次怀孕。幸运的是我身边还有佛瑞达欢笑嬉闹，否则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现在我正在卧床休息，特德在照顾我，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们决定推迟我们的意大利之行到明年秋天，这样佛瑞达到那时已经可以走路了。特德在申请皇家文学基金，他若得到，4月份我们可以去西西里度假两星期，这个基金是给有家庭困难的作者的。
这个周末我处于流产的阴影里，特德把他的诗稿让我打字成篇，想办法让我散心……现在我对多蒂姨[73]心怀同情和理解了，年岁增长我越来越喜欢跟家族中的亲戚保持联系。今夏当你来到时，可以尽情带着佛瑞达玩，到那时我希望自己可以重新安全怀孕。
我被指定给夏天的诗歌节写诗，这是一项很大的荣誉，因为一共有12位诗人获此殊荣，所以现在开始我要投入写作了，这是对流产最好的理疗。
请跟普茹蒂女士保持联系，我不介意你把流产的消息告诉她，也许从你这里传过去比我说要好，我一直努力给她写快乐的信，不留给她任何求助的印象。
请给我写信，让我开心！
爱你的西微
1961年3月6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
现在，做了阑尾切除手术的六天以后，我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给你写信。伤口有些痒，护士说这是愈合的信号。过去一年没有一天和婴儿在一起，住院的时光对我来说像是假期。我私下窃喜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吃饭，读书，享受捶背。读了好多阿加莎·克里斯蒂侦探小说；聊了好多八卦；特德，特德父母，海尔佳·豪，还有费伯书局的编辑都送了花。手术前两天我紧张万分，不可能享受什么，手术以后的两天又很孱弱，因为手术前后40小时必须禁食。第三天起我可以下床，在病区走来走去，跟所有人聊天。
英国人有令人惊叹的自制力，对不幸三缄其口，绝对不抱怨，除非拿它开玩笑，周身打着石膏的病友镇定地谈论家庭、新闻话题，丝毫没有愁苦。我的笔记本上写满对这些人的观察，素描。现在我可以下床活动，每天在28个床位的病区走走停停，走一圈，给卧病在床的女人们送去八卦娱乐新闻，这些人急急跟我诉说她们各自的家庭和病症；这里的护士年轻，充满活力，护士长仁慈幽默，总之这些女人都好得不能再好了。病区下是一个小公园，有些百年墓碑点缀其中……赏心悦目……医院食物平淡无味，每天特德给我送来一罐新鲜的橙汁、一品脱牛奶、一个牛肉三明治或者沙拉，尚可度日。比做产妇时感觉身体好很多，终于把这屡次犯病的盲肠去掉了，它毒害了我好多年啊。医生说除此外我完全健康，让我松一口气。我在吃补铁和补维他命的药片，自从圣诞节那次感冒以后再也没有病过。
……特德真是天使，我感觉他急切希望我康复回家，比如他会说：“最近我吃很多面包没有别的。”“小扑克儿把许多罐子都弄得好脏。”暗示他被家务拖累已经烦得不行。可怜的男人，我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愿意这样照顾家，每天晚上还要给我送饭。
好在病区只有两个重病号，一个做了开颅手术，现在还在昏迷中，鼻子中插了管子，头颅上戴着护帽；另外一个重病人是一个被汽车撞到的老太太，两条腿被撞断，不停地喊：“警察，警察快来啊！救命！把我从这里弄出去！”她把护士叫作“下毒的魔鬼”，要用毒药谋杀她，每每伸手把药从她们手里扫开去，老太太喜欢大声呻吟“痛苦啊”，效果像演话剧，尽管医生给她服用止痛片，她还是整天凶悍地高声抱怨，我感觉她需要注意力多于需要医护。但是，医院生活永远是平淡如水的无聊，她的哭闹和不时打碎药瓶的响声带来戏剧，我们这些病友更多的是被娱乐，不觉得太受打扰。
总之，平安出院为好吧……
爱你的西微，你的无阑尾一身轻的女儿
1961年4月5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
……很幸运，这个月特德的书正式出版上架，我们花费不赀买了很多本送给各地的友人，也许没有太多金银，但我们有很多图书！
……最近社交颇忙，见人，诗人慕特德的名登门造访，电影、话剧、喝茶，活动不断。明天我们一起去BBC联合做一个叫《伦敦回响》的节目，朗诵诗作，畅谈童年，这个节目预测会被美国好多广播电台播出。[74]下星期特德去BBC电视台制作一个7分钟的节目，讲述他的儿童书。也许在他朗读时他们会在屏幕上显示一张图画，以添趣味。我很高兴他同意做这个活动，我相信会有助于书的销售，他因为这个活动不是“纯文学姿态”才愿意参加。我们还没有电视机，所以我会跟去看看。
最好的消息是，特德受皇家莎士比亚剧院院长彼得·霍尔正式委托，给他们的伦敦剧场写一部戏剧。这真是喜从天降，因为只有一流的剧作家才能得到如此殊荣，这意味着特德正在写作的剧本会得到最专业的注意，如果质量足够排演的话，会是最好的演员和最佳舞美制作团队来上演。
我们激动不已！现在还不知道稿酬多少，不管了。这个委托使特德的所有剧作能交到英国最好的导演手中，即使现在这部不被采用登台，下一部是绝对可以了。我们不停地提醒自己要镇静，我们认为现在这部剧不同凡响，也会被送到美国的诗人剧场，所以你可能有机会一睹。等着我们富有成名的那天吧……
爱你的西微
1961年4月21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
此时我在莫尔文的书房里走笔如飞地写，一周七个早晨疯狂地写，莫尔文他们5月底回来，这之前我有好多构思需要写完。我的快乐人生是每天早上4—5小时不受打搅地写作——没有电话、婴儿哭和门铃响——然后心情舒畅地回家，把家务事飞快做完。谢天谢地，莫文夫妇回家以后又会很快启程前往法国，这样我可以用这个书房写作一直到秋天……
我努力在你到来前把大部分写作做完，但即使写不完，我也可以在早上写作，剩下的一天时光我们还可以在一起，早上你带佛瑞达去公园……还有两个月不到就可以见面！我迫不及待地要带你去看这里的一切风景，看看你的最漂亮的外孙女……
随信附上特德的诗和有关评论，来自昨天的《观察家报》。嫁他时我们不名一文，无钱，无出版业绩，然后慢慢我所有直觉都兑现了！我们婚后比我想象还要快乐，唯一的物质困扰是——我们需要一处自己的房子，这迫切需要改变，我希望特德有自己的书房，这样他不需要带着文稿挪动地方，或者家中来客时他不会受打搅，我可以在楼上安心写作，保姆在地下室的育儿间陪孩子；还可以计划在美国住一年……
盲肠炎的困扰结束了，我已经康复，佛瑞达已经健康地长到一岁，明年我要强化我的健康和写作；现在我们有不少朋友，多是同龄人，年长的朋友都是文学界的功成名就者，BBC很支持我们，用去年从他们那里得的稿费我们买了一辆车。
妈妈，祝你幸福健康！生日快乐！
西微
1961年8月13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
所寄支票5580美元这周收到，感激万分！同时感谢你的1400美元贷款，这笔钱因为是借贷，无须付“礼赠税”……
除非资方愿意再把奖金要求延期两年，特德和我在认真考虑放弃毛姆奖金，在搬家和即将降临的第二个孩子这些大事来临之际，为了500英镑再次兴师动众去欧洲好像不值，我们本来打算省下一半的奖金过日子用。我们都想在秋天静心写作，不再去海外漫游，最近几年搬迁太多了……
我们在报纸上登广告招租，要求租房者先付280英镑的费用，以抵我们在这间公寓上花费的装修和过户手续，同时也阻止潮水一样拥来的无数申请人，即使这样还是有8个申请人，其中两对夫妇立刻答应承租。其中一对年轻夫妇羞涩拘谨，说话很慢，我们都很喜欢，男生是一个年轻的加拿大诗人，女人是一个德俄裔犹太人，我们视他们为同道；另一家那个男人却老到世故很多，一坐下来就掏出支票本来写支票，那天晚上我们决定把支票撕了，拒绝老到的那家，告诉他们我们不再出租，又好不容易找出年轻夫妇的联系方式，通知他们可以入住。但愿德郡的房子过户顺利，这对夫妇周末过来吃饭。[75]
……但愿我们运气好吧！
爱你和沃伦！
西微
1961年8月25日，伦敦
亲爱的母亲和沃伦：
来信收到，尤其是沃伦的信让我开心，他将在9月来德郡！
特德在BBC的儿童节目广播反响热烈，让他赢得了更多上节目的机会，还有可以做《泰晤士报》儿童文学版的嘉宾编辑……他在完成一个儿童故事集，费博书局在等着出版，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过。我们两个对隐居生活充满期待，心里充满安静喜乐，想象孩子们将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
收到阿道夫·克纳夫出版社的信（我的编辑女士在那里就职），告诉我我的诗集将于1962年春天出版，这本诗集包括了40首诗，我在填写克纳夫的作者表格时感觉梦想成真，这么多年就想在他们那里出版自己的书！
……我迫不及待地想到德郡生活，我在考虑买一台本迪克斯洗衣机，在新生儿出生前开始启用，省去搬运东西去洗衣服店的麻烦，现在每周拉着一大堆衣服来去洗衣店是我的任务……
我们开始跟朋友吃告别晚饭。认识几个知心朋友——一对葡萄牙夫妇，丈夫是流亡诗人，太太活泼可爱；艾伦·斯立托，年轻有名的小说家，他的小说《星期六晚上，星期天早上》已经改编拍电影了，他太太是美国人；还有我们的邻居，好在我们住的地方离度假胜地孔沃尔不远，他们去孔沃尔顺道可以来做客，至少一年可以见一次面吧……
明天我出门去买一个二手缝纫机，现在用的这台是借黛朵的。
决定不去意大利是一个解脱，从毛姆奖中节省下来的钱不值得那么多麻烦。现在我们可以把秋天婴儿出生前的一段安静的日子都用来写作，你来访的时候，也许让你早上帮着看佛瑞达，乡下或许不容易找到托儿服务！
爱你的西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