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寄寒
柴地铺
冬日暖暖的阳光下,舅舅摇了一只小木船泊在我家门口的河畔。舅舅是来摆我和妈去做客的,妈立刻拉着我去街上南货店买了柿饼、红枣、红糖,再去茶叶店买了几包茶叶,妈关照店员给她每个包扎都系了一条红纸。
开船了,我和妈妈下船坐在舱里铺好的稻柴上,舅舅的竹篙撑开了小船,于是,舅舅把橹,妈妈扭绷,小船轻捷地穿过一座座石拱桥、石梁桥,出镇口,便是一个浩瀚的大湖,湖底深不可测,无风三尺浪,湖上白花花的浪头叩击船头,发出啪啪的声响,天空里飞来一群白色的水鸟在船头前盘桓。
舅舅和妈边摇船边说话,小船进港了,两岸碧绿的麦苗和油菜,叶子绿得稍显淡,畈田上的垄里蚕豆苗,东一处西一处的野草,整个田野都是绿色的。小船拐入水巷,外婆家到了,场上的小孩好奇地望着我们,村里的狗汪汪汪地叫,小船泊在外婆家门口的河桥畔,场上叠满了稻柴垛,像童话世界里的一个个城堡。
外婆系着青布围裙从里屋走出来,笑呵呵地一边说,来了,来了!一边接过妈妈手中的包扎说,买这些东西干什么?我见到壁脚上晒满阳光的稻柴,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翻了几个筋斗。灶屋里飘出了一缕缕的白烟,一会儿嚓嚓地炒黄豆,一股香味缭缭绕绕,外婆给我包了一纸包的炒黄豆。表哥从外面回来,一见我便拉着我去玩“甩铜板”游戏。表哥在一大群乡下孩子面前说,这是我的表弟,谁也不许欺侮他!表哥给了我三个铜板,不多一会儿,被我输掉了,表哥立刻赶来帮我赢回来。
午饭后,外婆要邀请邻里人家来吃阿婆茶。外婆先炖好水,在一盏盏的青花盖碗杯中泡好茶头,桌上摆着妈妈买来的各种茶果,然后外婆出门一家家去喊,阿婆们来齐了,你一句,我一句,又说又笑,坐下喝阿婆茶时,东家长,李家短,哪家婆媳如母女,哪家儿子孝顺父母好。阿婆茶是暖心茶,阿婆茶是心安茶!
阿婆茶散了,表哥带我去田野烧田火,我们走在田埂上,两边一丛丛枯萎的茅草在风中摇曳,表哥用火柴把它们点燃,火势立刻蔓延开来,裹着北风越烧越猛,我害怕了,躲在表哥身后。表哥又点燃了茭白荡中的枯叶,那些枯叶也是一触即发,火势更大,空中飞舞起黑色的灰烬,我和表哥的脸被映得通红通红。
太阳落山了,外婆让我和表哥把晒在场上的稻柴搬进外婆的房间,我和表哥起劲地搬啊,搬啊,外婆在给我们摊柴地铺,刚铺好,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在柴地铺上翻来覆去地闹腾。
吃罢晚饭,外婆拿出两条被头,一条作被褥,一条作盖,我和表哥睡在一个被窝里,身子一翻动,身底的稻柴就发出簌簌的声响,枕边时不时冒出一根稻柴来,咬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甜甜的。外婆吹灭了灯,她便和妈妈絮絮地聊起家常,那声音时轻时重。似乎还有白天船儿在大湖里叩击的声音,那是寒夜里的风在户外游击。这是我童年在外婆家睡柴地铺最开心的一夜。
麦熟蚬
稻熟螺蛳麦熟蚬。
故乡有一条长宽九里的江河,因它盛产白蚬而得名为白蚬江。
白蚬江素有三珍:鲈鱼、银鱼、白蚬。西晋文学家张翰在京城做大官时思念家乡白蚬江的鲈鱼、莼菜,于是有了“莼鲈之思”的典故。后来,他不满朝廷昏庸,便辞官还乡,就在白蚬江畔定居,过着平淡安逸的日子。还有康熙南巡时,这里的地方官请他尝蚬子汤,康熙喝罢,提笔挥毫“天下第一汤”五个字。后来,白蚬子成为贡品,久而久之,白蚬江中的白蚬子渐渐地消失了。
麦熟时节,是白蚬江中的白蚬最肥的时候,江上星罗棋布的渔船忙碌地捕捉蚬子,他们用长长的系满铁块的网兜,丢进宽阔的江底,边摇船边拉网,把网中的蚬子倒入船头上的木盘内,黑黑白白的蚬子在一片夕阳的余晖中熠熠闪光。
傍晚时分,我去白蚬江畔散步,沿着江滩上挖起了一个个的土坑,支上了铁锅,锅内盛放蚬子,加水盖锅盖。坑下架起柴火煮。不多一会儿,江畔升起一缕缕白色的烟雾,掀开锅盖,蚬子都张开嘴巴,裸露出它洁白的蚬肉。麦熟时蚬肉最肥。它是一道时令佳肴,可用雪菜炒蚬肉,韭菜炒蚬肉,也可做汤。
小时候,最喜欢蚬子汤,像乳汁一样甘美的汤,越喝越想喝,汤鲜肉肥,吃得欲罢不能。吃罢蚬子汤,桌上一大堆的蚬子壳成为我们的玩具,我们把它们洗净做游戏。撒在街沿石上,最后看谁拾的蚬子多,谁就赢。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白蚬江上,一条扬起白帆的捕蚬船,船上升起了炊烟,船头上姑娘理渔网,她们边理边唱《蚬江唱晚》:“渔舟三五唱晚天,明日芦花浅水边,江乡最羡渔家乐,烟波为宅天为幕,铜斗一珀水调高,并入天籁风萧萧。”一首平和安谧之曲,安抚渔家人的心灵。
塘鲤鱼
我九岁那年的夏日,午饭后,我拿了一条白毛巾去家门口的河桥下洗碗,洗好碗发现河桥浸在水里的石级上有一条条小黑鱼蹿来跳去,它形如塘鲤鱼。我用白毛巾平铺在石级上,顽皮的小黑鱼便不请自到,它们在白毛巾上玩得起劲时,我把白毛巾的四角迅速提起,七八条小黑鱼在白毛巾上活蹦乱跳。我仔细观察小黑鱼,它是塘鲤鱼的童年。我拿给妈妈看,是不是小塘鲤鱼?妈说,不是的,它叫龛壁鱼,最大的只有小指头一样大。
小学毕业,春暖花开的一日,我去舅舅家做客。舅舅是村里干活的好手,有次村里两头牛打架,打得很凶险,舅舅去劝阻,被公牛用角撞坏了腰,从此不能干重活,村里让他去看牛。吃罢中午饭,舅舅让我去看他抓塘鲤鱼,舅舅让我拿来一只木桶,盛上半桶水。一到河桥,他卷起袖管,趴在河桥石级上,一只手伸进河桥的石缝里,没多久,他便摸出了一条黑不溜秋的塘鲤鱼,丢进了我的水桶里,一会儿一条,一会儿一条,我看得发呆,舅舅的手可真神了!我从心里对他钦佩起来。舅舅得意地点燃了一支烟,我好奇地问,你的手为何这么神?他边吸烟边说,菜花黄的时候,正是塘鲤鱼的排卵期,它喜欢排在石壁、石缝上,我的手伸进去触摸它的卵,它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张开嘴巴咬住我的指头,我把手伸出去,塘鲤鱼咬住不放,我用手轻轻地搔它的肚皮,它立刻张开嘴巴,掉在岸上。我把它拾进水桶里。
舅舅教我捕捉塘鲤鱼的方法还有许多。比如,用两根小竹竿,系上两米长的网兜,摇一只小船,沿着河岸摇,当到达一座破旧的小木桥下时,便可用网兜去套一个个爬满青苔的桥柱,躲在桥柱上的塘鲤鱼无一漏网。还有最笨的方法,用两块瓦片合在一起,一头塞进稻草团,再用草绳扎紧,系绳投进长满水草的淤泥里。塘鲤鱼喜欢钻入瓦片草团中做巢。隔三岔五,收起瓦片筒,便会捉到塘鲤鱼。
塘鲤鱼虽然其貌不扬,但它的鲜味可与鱼中之王鳜鱼美,有塘鲤鱼炖蛋、笋剥塘鲤鱼等。
每年油菜花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舅舅的一双神手,便会更加思念我的外婆家。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