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凤华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题记
一
当我背着简单的行囊，乘轮船来到这所袖珍式的乡村小学——朱麟小学时，我的心一下子就被一种古朴和宁静淹没。
此时，浑红的夕阳正轻轻擦过村头的苦楝树梢，滑向远岸随风摇曳的芦苇丛中。耿校长和几位村小的孩子早已伫立在码头边等我了。
耿校长卸下我的行李，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欢迎你！欢迎你！程静老师！”耿校长头发花白，如苇滩上的一束芦花。
旁边的几个女孩儿脸色绯红，羞怯地看着我，清纯的眸子里贮满了新奇和兴奋。我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舒坦，熨帖。
秋风飒飒，洁白的芦花纷纷扬扬，濡染着夕阳的橙光，飘向宁静的村落。我和校长、孩子们背负行李的身影，渐渐消融于苍茫的暮色中了。
那个秋天，处处流泻着成熟的风韵，我却有股莫名的激动与感伤。
惨淡的秋阳下，我在村小信步徜徉，有时驻足观望，有时抚摸沉思。水芹、忠伟、红菱等几个孩子悄悄地跟着我，偷偷地打量着我，小鸟般啁啁啾啾地叫着。
村小前后三进，近十间教室，皆红砖砌墙，洋瓦盖顶，杉木架梁。操场上南北各竖立着一个木板篮球架，油漆剥落，如老人皱纹纵横的脸。操场一角，砌着两个水泥乒乓球台，几个孩子正进行着一场鏖战。
村小大门是两扇焊拼的铁门，正对大门有一甬道，直通里面青砖垒就的园门。里面的花圃里长着几茎清俊的翠竹，临风飒飒有声，如鹤鸣长空，平添一份古雅意蕴。学校的围墙上，有耿校长用魏碑书法写的“求真、务实、勤奋、创新”的标语，字体拙朴，掩隐在葱郁的绿色中。
红菱说：“园门里有一棵高大粗壮的雪松。我们常常静坐在树荫下读书、玩丢手帕的游戏。”我一看，啊，雪松碗口粗细，蔚为大观。
忠伟说：“厕所的墙上总有人用粉笔头或秃毛笔写着某某的名字，擦去了，过几天，又有人写上了。耿校长很生气哩！”
月秀长得清秀水灵，梳着一对羊角辫，跑起来，像一对蜻蜓在荷叶间翩跹。她有一对迷人的酒窝，一双眼睛如槐树下的那口清水塘。
听校长说月秀的母亲几年前身患重病，含泪辞世。父亲在外打工，几年都不回来。月秀和弟弟在爷爷奶奶的抚养下，艰难地生活着。月秀很勤劳，一有空就下田割猪草，家里的两头猪养得膘肥体壮。
忠伟长得黝黑憨厚，身上沾满灰尘和草叶也全然不顾，露趾的布鞋里常滑进几个硌人的土坷垃，索性赤着光脚。看到他露出的脚指头，我的鼻尖酸酸的，心底掠过一丝苍凉。
二
月光皎洁的晚上，有家长送来自家田里的红薯、青菜、生姜和萝卜，我的心中升腾起丰沛的暖意。他们围着我嘘寒问暖，临了，我执意要送他们，直到他们沿着碎砖铺就的小路消隐在芦竹丛中时，我才返回宿舍，枕着清凉的月色入眠。
咀嚼着乡亲们送来的腌咸菜，沁入心脾的是亲情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孩子们围着我问这问那，我被他们透明的淳朴和天真感动了。我很快就融入他们当中，他们野花般芬芳的土话和泥土般憨厚的微笑，给我带来了无限的快乐。
面对这群正待雕琢的浑金璞玉，我油然而生责任感和使命感。这样的日子里，我沉浸在自己的豪迈和悲壮里。
从此，那芦花摇曳、槐香弥漫的村小，那如诗如画、恬淡平和的乡村教育生活，轻风一样温软地拂过我的心头。
平时，我充分发挥书画专长，及时更换学校橱窗里的黑板报。每一期都出得新颖别致、图文并茂，成为校园的一道风景线。孩子们站在黑板报前欣赏着，比画着，一脸的欣喜。
每当学校里的那口古钟“当——当——”地响起，孩子们就立即奔回教室，也不管额头上热气腾腾。每天早晨，学校的喇叭里总会传出耿校长洪亮而威严的讲话声，传出广播操和眼保健操的音乐声，有时也传出我悠悠的竹笛声。
早读课上，我常常吟诵李叔同先生的《春游》：“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等到大片大片灿然的油菜花晕染了朴素的村庄时，我就领着孩子们来到田间。我们在菜花丛中踏春、游戏、放歌，任菜花给我们掸上金黄的脂粉。
我们一起放风筝，一起观察树上的小鸟，尽情享受大自然丰厚的馈赠。孩子们在无边的田野里追蝴蝶、追蜻蜓，把童年追得海阔天空。
大家围坐在一起，亮开歌喉唱起了动听的歌儿。水芹率先唱起了家乡民歌《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她的眼角泼洒出粼粼的波光，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歌声甫落，扎着麻花辫的红菱站在高坡上唱道：“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歌唱的水磨。哦，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童稚的歌声令我的眼里卤汀河水一样水润、丰盈。
月秀唱起了《我爱米兰》：“老师窗前有一盆米兰，小小的黄花藏在绿叶间。它不是为了争春才开花，默默地把芳香洒满人心间……”歌声脆生生的，唱得人心里酸酸的。
接着，你来一曲《红蜻蜓》，她来一曲《让我们荡起双桨》。歌声惊得远处柳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一地的快乐在流淌。
最后，我弹起心爱的吉他，一曲《在水一方》令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孩子们清亮的歌声，像长空中的鸽哨响彻云霄，又像草地上的清泉潺潺流淌。
此时，暮色降临，有一种逼人的澄清在呈现，它纯净、绝尘、温暖、明亮。晚霞如同一幅画，大片的天空出现斑斓缤纷的色彩。它们层层叠叠、梯次推进，像一片又一片凝固的翅膀。
迎着炫目的落日，西方地平线上，有一片云似的狗尾草，被金色的阳光照得光怪陆离，烟雾掩着霞光，腾起淡灰色的云霓。远处炊烟袅袅，我们踏着沉沉暮霭走在归家的青草路上。
在炊烟和牧歌里，在菰蒲的清香和杨柳的微吟中，那金黄的油菜花就开放在我和孩子们的心灵深处。
三
村小的老师们总喜欢在秋天的黄昏，走乡串户，进行家访。
浑红的夕阳沿着高高的稻草垛贴在西墙根的楝树梢上，似乡村媳妇的红头巾，似托盘上硕大的橘子，引发人几多遐思。
我们一行数人，骑着半旧不新的自行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上。
一路上，触目之处是或黄或绿的庄稼，路边是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河边枯黄的芦苇在秋风中摇曳。束束芦花似秋天的唢呐，吹奏凄婉的歌谣。路边高高低低地散落着荒草萋萋的坟茔，到处弥漫着一种浓浓的静寂和肃穆。土坡上点缀着高高矮矮、黑黢黢的苦楝树、枸树、刺槐、乌桕。寥落的枝丫上坐落的喜鹊窝孤零零的，昭示着一种凄凉。
农人牵着水牛回家，夕阳折射下的剪影如同一尊古老的雕塑。一群诡谲的乌鸦逆着夕光迅捷地扑向远处沙滩上的枯树，再现“枯藤老树昏鸦”的苍凉意境。
到了村里，孩子们猴样窜来窜去，躲躲藏藏，家长们殷勤地敬茶递烟。几杯水酒，桌上再端上一盘油汪汪的猪头肉、黄澄澄的炒鸡蛋、绿莹莹的烧青菜，我们啜饮了村民们的热忱、淳朴和善良。
在月秀和忠伟兄妹俩的带领下，我和沈老师左拐右拐来到了佳佳家。
佳佳身材矮小，无任何继续增长的迹象。爸爸长年在外打工。奶奶也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家人为佳佳四处求医，最终被几家医院诊断为侏儒症。一家人仿佛掉进冰窖里，感到彻骨的寒冷。
他家并不宽裕，屋内陈设极其简陋。我说：“佳佳最近在学校的表现欠佳。我们这次家访，就是想进一步找到教育孩子的最好办法。”
佳佳妈神情幽戚，语调低沉地说：“老师们辛苦了，孩子在学校老惹事，我们觉得丢人。他爸爸在外面气得连个电话都不打。唉——”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佳佳在一边涨红了脸，用手使劲搓着衣角。他向我们保证今后绝不重犯，我们还拉了钩。
我们继续家访。昏黄的灯光下，我们与家长们倾心长谈，那一句句滚烫的话语令人激动不已，一种深深的幸福感和自豪感溢满心胸。
秋天的弯月如一枚精致的发卡，缀饰着纯净的夜空，莹莹汪汪俨然要滴下玉液来，令人不禁如捧醴泉地啜饮。我们又骑着自行车鱼贯行于乡间小路上。有时一位老师的车胎被戳破了，只好硬骑着，不掉队。
有一次，我车龙头一歪，栽进路边的芦竹丛里，众人惊呼着连拉带拽，关切地询问着，得知我无大碍，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翌日，孩子们一到学校，个个就都成了新闻发言人，谈论着老师们家访的细节，叽叽喳喳的，如一群归巢的小鸟。
我的小腿上被划破了一块皮。孩子们见了，脸上都现出怜惜之色。月秀从家里带来了药膏，佳佳带来了红花油，讲台上还摆放着几束素雅幽香的野菊花。我的眼眶湿润了。
四
秋风把枯叶装订成厚厚的页码，冬天便穿过弯弯的岁月小径，姗姗来临。
每学期考试的时候，村小的老师都要外出监考，还要集中到中心学校批改试卷。
到中心学校，需要坐渡船过卤汀河。渡船泊于柳荫下，船身不算大，中舱铺有木板，船舷装有栏杆。艄公脸膛枣红，颧骨凸出，沧桑满面。竹篙在水中起落，那船儿便犁浪前进，直抵对岸，老艄公热情爽朗的笑声总在河面上荡漾。
老艄公对我们很尊敬，笑哈哈地说着：“你们从老远到我们这儿，太辛苦了。这是孩子们的福气哟！”我们说：“您老风里来雨里去的，太不简单了。”听了这话，老艄公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一来二去，我们和老艄公就熟络了。
晴好的天气里，太阳如盛开的棉花，一朵一朵落下来。忠伟把小手拱在露絮的棉袖里，和玉峰、山旺他们一字排开在朝阳的南墙挤暖和。有时他们在空地上“斗鸡”，引来好多人观战。看到我来了，才忽地散开，一溜烟地跑进教室。麻雀儿被他们惊得扑棱棱乱飞，碎纸片一样炫目，搅碎了温暖的冬阳。
有一次我到市教育局进修学习，回来时天下鹅毛大雪，雪厚没踝。雪厚难行时，我就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也不管脖子里、套鞋里已塞满了冰凉的雪花。雪地上弯弯曲曲的足迹如一幅抽象画。
回到学校已是日暮时分，月秀和山旺他们顶着漫天雪花，站在村口张望，焦急地等我回来。质朴敦厚的老校长早已递过热气腾腾的茶缸，帮着拍掸沾在身上的积雪，一连声地说：“辛苦了辛苦了，快歇歇快歇歇！”
感动之余，我报以感激的微笑。友善和真诚汇成了一条冬天的小河。
五
日子如村东的卤汀河水，不紧不慢地流着。
那一年，由于工作调动，我离开朱麟小学时，正是芦花纷扬的深秋时节。洁白的芦花，棉絮一般随风飘散，飘向静穆的村庄，飘向纯洁的心灵。
校长领着孩子们排着队站在校门口送我。我哽咽着和他们一一道别，月秀和红菱她们的眼睛都哭红了。
远方的夕阳红得炫目，忧郁而伤感。再回首，远方的乡亲们挥动着手臂，如风中鼓荡的旗。
……
后来，学校合并，原来的朱麟小学撤并到中心学校了。村小已改作村委会、废品收购站和玩具厂。
多少次，我再走进村小时，已难觅先前的踪迹，已难闻那琅琅书声和悠悠笛声。但园门里的那棵雪松还在，那几株刺槐树还在，依然执拗地守着一方风月。墙上耿校长手写的标语斑驳剥落，已难辨认，涂上了岁月的风尘。
秋风飒飒，荒野上的芦花随风摇曳，灰白的草尖折射出金色的光芒。村小的孩子，其实就是风中的芦苇呀，自顾自枯荣，用点点绿色装点着春天，用片片枯黄演绎着秋天。
村小远去了，那充满温情、充满刺激的家访，那长空里飘摇的风筝，那打雪仗时的掷雪球声，那旷野里的踏青，那学雷锋扫大街的场面，那校园里清新明快的竹笛声，也都渐次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成为记忆沙滩上熠熠闪光的贝壳。
村小，如一棵会流泪的苦楝树，给我良多的温馨、慰藉和清欢；如一帧久远的黑白照片，守着岁月的底色，镶嵌在我们的心灵深处。
选自上海《少年文艺》（上）2016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