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齐运共十四年,定襄共三十五年,在这四十九年的时间里,东土如烈火烹油,列国征伐的大事记从未断歇,从九国到五国,再到吞并棠国、纳属桓樾,形成现今楔栾对峙的局面。
相比之下,西土则要安静得多,四十九年里只是少了一个沅国,偶有北炎犯境、南屿海患,但从未真正危及大雍山河。然而尽人皆知,西土必有大战,洛潇军备之储足以酿就东土也难以比拟的旷世之战。因为他们从未消耗,在沧海平波之中竞逐军备。
终于,定襄三十五年秋,洛潇打破了长期的对峙。
洛军夜渡沅水,太史瑜遣先锋“虎贲军”十二万,向玉泽城逼近。
当年沅国,南有王都金沧城,北有首富玉泽城,此北只是相对而言,玉泽城仍在沅水以南。而沅水以北尽是山野谷底、小城盘踞,“南富北贫”可见一斑。
玉泽城周边还有五大城,呈半环状将玉泽城围拢,此地之重要,就算不及赤珠城也相去不远。
与此同时,潇军以五十万兵力于沅水西部的长节汀北进五谷。石亭公中军拔营,这位潇国国师亲自挂帅。
《石亭公略》《石亭公策》享誉天下,但一切都在纸上,此前无人见过石亭公出手,这是扬名之战,亦是正名之战。
石亭公坐在一辆八轮大车上,上面铺着大猷最珍贵的貂裘,两面大旗,一面是“石”一面是“潇”,威风凛凛。
五十万兵齐进五谷,背后更有强大的六城援兵,他终于动了,虽然威猛骇人,但他终于动了。
洛军以赤珠城为心,五谷为臂,赤珠城仍由镇南将军坐镇,太史瑜则移帐中军,于五谷之地,与石亭公展开对弈。
……
八月,秋意渐浓。
古扬立在园内的水塘边,这半年他的变化很大,蓄起了胡须。古扬的胡子从上唇连到嘴角,又从嘴角顺延而下,不长但很浓密。
塘内鱼儿疾游,仿佛能感受到古扬的动作,他抓起鱼食一扬手,塘内便疯涌而动。
入夜,风扫青衫添来凉意,古扬的手指在袖子里搓动起来。
局无定势、水无常形,这天下没有机械一般的局,可以丝丝入扣、遵从本心。所以难的不是拟局,而是顺局。
古扬要做的事,牵连古之四族、动荡江湖八方、惊起大国朝堂,每一个“环”都充满了不可控,甚至只是自己意想中的环。所谋之人各自有其目的,将他们完整聚合便需要满足每一方的利益,此间之难不可想象。
眼前这袋鱼食虽大,但喂不饱所有的鱼,也只有那些能感受到动作的鱼才会心满意足吧。
密密麻麻、龙走蛇踞、天朗气清、深霾遍地。
步步虽凶、招招虽险,但还是走到了现在,是天佑他古扬还是古扬算透人心,忽而又显得不那么重要。
古扬一边思考,一边机械地撒起来鱼食,五颜六色的鱼儿把水塘映得鲜艳旖旎,透着难以言表的喜悦。
“主司,一部传来秘柬。”卫央蓦然来到古扬身后。
“讲。”
“沅水战事已起,虎奔军攻玉泽,石亭公尽遣主力齐发五谷,太史将军移帐应对。”
古扬耳朵一动转过身来,“晏平书,人在何处?”
“主司,尚未获知晏平书的踪迹,此人自从到了赤珠城便一直偃息,连太史将军都不曾接近过。”
古扬凝眉道:“告知一部,沅水战事不必再报,给我全力去查晏平书。”
“是!主司,我们又得到了……‘天火’的线索。”卫央吞吞吐吐,一副颇不自信的样子,这段时日他已向古扬四次汇报了“天火”的信息,次次都有差漏但他又不得不报,只因这个人太过重要。
天火虚实难测、替身颇多,他在市井、在江河、在山野,无处不在、无知本尊。
话说卫央也是苦涩,按照规矩不确定的谍报他不会上报,但天火一事,古扬明令上报。
见古扬一脸淡漠,卫央咽了咽道:“这次我们得到了时先生的帮助,真正的天火这条线也是综合了时先生的判断,今时入洛的应就是天火。”
“三生园那边情况如何?”
“天火入洛之前,西尧天晨、东方九万海已入三生园。”
古扬将鱼食全部抛飞,“备车。”
卫央忙道:“主司,近来三生园与我们关系紧张,其防卫颇是森密,一旦进入……”
“不,入宫,你去六合司让龙先生把风逐柬送到骧府。”
“是!”
……
夜华初上,雾里青云,梧桐里。
骆百山与韩铸,曾经王仕子弟的两代标志人物。
雾里青云,好似就是在讲仕途,青云直上、云里雾里。过往每到年节或是思绪愁堵的时候,韩铸都会来这顶层的梧桐里坐一坐。对他而言,这里是一处独特的洞天,总能让他深陷过往,相比迷蒙前路,能沉溺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最起码在这里,韩铸所沉溺的东西很纯粹,当年就在此处,骆百山聚王仕、襄寒门,撰兴国之法、引铸世之道。
所以此时的韩铸分外感慨,坐在他面前的骆百山已不复曾经的一切,他的目光从凝定变成了犀利,隐约之间透着一股戾气,需要时刻撑持才能敛住。
这已不是他的那位老师,消匿了风骨、抹去了坦达,变得和很多人一样思绪如刀。
但他韩铸已管不了这些,当他将自己从过往拔出,便是无骨之伞、瘫软示人。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仿佛穷途看末路,你我仍是一路人。”
“老师所看到的只有穷途末路吗?不妨看看这头顶愁云,永夜难消、连绵千里,若是由它遮覆下去,无论如何狂奔都是末路窜逃罢了。”
骆百山目定韩铸,他看到了一种难耐的急切,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韩铸。
韩铸其人,内敛含蓄、深沉老练,不难猜到古扬得知“一山一谷一燎原”与骆百山有着莫大的干系,而此时他非但隐去了那些还透出一种如遇救命稻草般的神态。
隐约间,骆百山觉到了韩铸所承之重,那应是纵百死犹不悔的坚定。
韩铸微微站起,“曾几何时,吾辈偕行,不惧疾风、不避劲草。再看今日,一家蒙昧,王辇不趋,他以参天之帷幕遮去朝堂千万语,人心算尽终要误己,老师冷冽不似从前,何必再受那裹挟之苦。”
骆百山淡漠道:“这朝堂变了万千,惟独于你而言不曾有变。”
“老师此言何意?”
“韩大人不是不能动,而是不妄动,你在这朝堂中积累了多少,自己细思恐也要吓一跳吧。”
四目相对,好似曾经无数个瞬间那般的心意相通,不过这是第一次,他们察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逝东西——
交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