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步五十，锋矢阵，戒备！”
随着传令兵的呼喊，正在冲锋中的队伍迅速放缓马蹄，重甲骑持盾上前，枪兵直直竖起森森长戈，掩护后翼弩手张弓警戒，无需指挥，整个阵型变换的行云流水，就好像是已经深深的刻在了每一名士卒的骨子里，变成了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的下意识动作。
定西军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整个军阵宛如一根躺在绷紧弓弦的劲弩之上蓄势待发的锋锐箭矢，散发出森然寒意。
当你面对定西军，就会知道什么是绝望。
这是在这片广袤而苍凉的西北大地上人尽皆知的一句话，可真正能体会得到的却没有几个，原因无他，凡是遭遇过定西军之敌，早已变做坟中枯骨，黄土一抔。
在漫长的二十年间，吴桀正是靠着这支战无不胜的军队杀出赫赫威名，直教万人胆寒。
眼前的这支定西军，虽只有区区百骑，可就在面对十倍于己的凶悍匪众之时，也丝毫不落下风，在气势上反压过一头。
啸聚山林，恶名昭彰的赤狼盗弱吗？
也不见得，几百号握着各式武器的恶狼同样不是易与之辈，否则也不会在平白闯出一片诺大的名头，能在群魔乱舞的万葬岭稳坐前三把交椅，让吴桀这么多年以来纵使头痛却也无可奈何，怎么可能会是任人拿捏的角色？
只不过，这批赤狼盗的人马不知何故离开了老巢，失去予以傍身的险峻地势之利，诸多诡秘多变的手段难以施展，逞个人之勇，杂乱无序的缺陷在军容肃整的定西军面前暴露无遗，好在人多势众，倒也能与定西军分庭抗礼。
双方兵马剑拔弩张，针尖对麦芒，形势一触即发。
王老财的一干手下哪里见过这阵仗，说到底，他们就是几个跑堂打杂的伙计，此前给以他们莫大勇气的神臂弩，被他们像是炙手的火碳一样被急忙丢掉，一个个像是落水鹌鹑一般跪倒在地，就连跑的念头都不敢生出，只会把脑袋塞到裤裆里瑟瑟发抖，唯恐被两拨招惹不起的存在顺手就给宰了。
唯有背负余佳荫的陈勾，以及提着王老财的谭浪，突兀的立于中央，而王老财早已昏死多时。
谭浪脸色惨白的叫嚷道：“完了，浪哥这次可真要凉了，咋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呢，咋还扯出这两帮煞星了？当初…当初就不该管这闲事啊！
干嚎了两嗓子，谭浪面色古怪的撇了余佳荫一眼，压低声音，用只有陈勾听得到的声音道：
“陈兄，依我看，这定西军怕不是冲着你来的吧？这赤狼盗，我估摸着一定闻到了银子味儿，专程奔着余小姐来的。”
陈勾皱眉道：“应该不是，若是冲我来，多半早就动手了，我现在的样子...定西军是认不出来的，至于身后这帮人，还真不好说，也说不定只是刚好在此处碰到了？”
谭浪急的直嘬牙花子，也顾不上王老财是死是活，随手一扔，狠狠拍了拍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悄悄拽着陈勾道：
“那你听我的，后面那一拨肯定不会为难余姑娘，还指着她当肉票呢，且先不管她，咱俩先装死，等到他们动起手来再伺机乘乱脱身，你看，这个装死也是很有技巧的，不能直楞楞的倒地就死，得先不轻不重的挨上这么一下，再和着泥和血糊到脸上...”
正当谭浪滔滔不绝的兜售着自己丰富的“保命绝技”之时，赤狼盗当中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呼喊：
“二位，可还曾记得我癞疤刘？”
陈勾谭浪猛然转头望去，相互对了一眼，同时认了出来，放才喊话之人，可不就是那一夜在地窖口，被陈勾放倒的疤脸大汉吗？难不成是来寻仇的？
陈勾闭口不言，默默低头，谭浪又惊又恼，跳脚大骂道：“不就吃了你点东西吗？你至于不至于？带这么多人追过来？你那酒肉是金子做的不成？”
癞疤刘摸了摸脑袋，急忙摆手否认道：“这位小哥，你别误会，老刘我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儿搬出这么大阵仗，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求你身边这位…这位大爷。”
“找我？有事相求？”陈勾听到癞疤刘提到了自己，也没多想，轻轻放下余佳荫，嘱咐谭浪先代为照看，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而后毫不迟疑，提步就要向癞疤刘走去，却被谭浪与余佳荫一左一右死死拉住。
“你不要命了！你这要是过去了，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谭浪气急败坏的说道。
余佳荫倒是不说话，只是倔强的抿起嘴唇，瞪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陈勾，意思很明确，要去，可以，但是必须带上我。
陈勾压下了他们的手，平淡道：“没事，本来就是我的不对，吃了人家的东西在先，又伤人在后，我去和他们解释一下，说清楚该赔的我一定会赔，想来应该可以讲讲道理的。”
讲道理？
能想到和土匪讲道理的，还真是除此陈勾一家，别无分号了。
山上的道理只有一条，谁拳头大谁有理。
渐渐摸清陈勾脾气的谭浪不禁抬头看天，已然心生绝望，他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位仁兄不是缺心眼，也不是傻大胆，而是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有时候他真想将陈勾剖开看看，这家伙到底是是个活人，还是一块成了精的石头？
癞疤刘看着三人半天也没个动静，料想陈勾应该是以为自己不怀好意，就想要走上前来与陈勾解释一二，可一旁还有虎视眈眈的定西军，此时还摸不清对方的目的，不敢贸然发生冲突，毕竟自家山头可就只剩最后这么一点儿家底儿了，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堂堂赤狼盗混到这份儿上，一向认为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的癞疤刘，破天荒的感到阵阵辛酸，却也无可奈何，为了寨子的安危，他也只能招呼一旁按耐不住的弟兄们都收着点，只能盼着陈勾能主动来自己这里。
与此同时，定西军也传出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
“姑娘可是余氏商行掌门千金，余佳荫？”
听到此话的余佳荫先是有些错愕，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一脸激动回应道：“小女正是余佳荫，敢问各位，可是前来搭救小女的定西军高足？”
军阵中一男子意气风发，驱马上前，拱手道：“不错，吾乃定西军游骑营百长杨发，巡防途中路遇余氏商行伙计，得知贵商队行商途中为贼人所劫，余小姐您也不知所踪，恳求我部前来搭救。”
说着，这个叫杨发的游骑百夫长也看清了余佳荫的面容，心中暗叹一声果然乃绝世丽人，继而挑了挑眉，轻蔑的撇了一眼站在余佳荫身侧显得有些碍眼的陈勾，自不而然的就将其划到赤狼盗一伙，好胜心起，又趾高气扬的补充道：“小姐放心，凡我金城良善百姓，我定西军义不容辞！此等土鸡瓦狗，我定西军还不放在眼里。”
说完，百长杨发单骑出阵，旁若无人的朝着余佳荫走来，完全无视一干赤狼盗匪众。
余佳荫长舒一口气，转身对陈勾道：“得救了，我们安全了！只要有定西军在，谁都不敢拿我们怎样的，我们快一起回去吧！”
陈勾却摇头道：“我就算了，你跟着他们走吧，我...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做。”
本还一脸喜色的余佳荫听到此话，眼神一暗，勉强笑道：“那倒也是，你还要去找你的怜儿是吧，我在你身边也只会拖累你，这一路上，真是多谢你了，你的恩情，我一定会还的。”
旁边的谭浪听了半天，感到不对劲儿，这是要分道扬镳了？急忙插话道：“别啊，我说兄弟，后面这帮人明显是冲着咱俩来的，这要是让他们给逮住了，能有好果子吃？那可是赤狼盗！依我看，咱俩还是跟着余姑娘一道回金城为好，到了金城再做商议，余姑娘她家大业大，帮你找个把人还不是跟玩儿一样？”
余佳荫也是眼前一亮，满眼希冀的对陈勾说道：“没错，谭浪说的有道理，单靠你自己找，那不是大海捞针吗，得找到何时？我可以帮你的，我余家商号遍布金城，在秦都各郡也都有分号，一定可以打听到线索的。”
陈勾叹了口气，依旧摇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你忘了吗，他们是谁？我，又是谁？”
余佳荫疑惑道：“他们？他们怎么了？他们是定西军啊，你是陈…”
说道这里，余佳荫突然意识到，没错，他可是陈勾，那个背负将军府几十条人命的义子陈勾！
倒也不怪余佳荫，在每个金城人最朴素的观念里，军纪严明的定西军就意味着最坚实的盾牌，最踏实的依靠，可以帮助他们抵御一切外敌，所有人都会下意识的将吴桀与无敌联系起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念头，在金城人的心里是不存在的，更何况是血洗将军府满门？
可偏偏，就有这么一个超出认知的陈勾出现，若不是亲口承认，有谁敢怀疑将军夫人竟不是病故，而是死于非命？
此事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余佳荫下意识不愿承认这回事。
刚巧杨发此时赶到，看到本该“落荒而逃”的陈勾与谭浪，以及神色略显僵硬的余佳荫，只道是这俩胆大包天的蟊贼不仅没将他放在眼里，还敢再次要挟？
自觉落了面子的杨发勃然大怒，手腕一拧，雪亮的长枪如同毒蛇出洞一般直取陈勾首级！
陈勾的第一反应不是躲，而是将手探向身前的余佳荫。
这个傻丫头，居然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为陈勾挡下了这势大力沉的一枪！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饶是杨发在察觉不对之时已骤然收力，枪尖依旧直直洞穿了余佳荫的右肩，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身影被鲜血浸染，杨发愣在原地，他怎么也想不到，余家荫居然会为了陈勾舍身挡枪！
而陈勾，只觉一股久违的暴虐之气瞬间涌上心头。
“给我撒手！”
陈勾右手死死攥住乌木枪杆，左臂里翻，变拳为肘，狠狠向下砸去，连带杨发持枪之臂一同折断，顺势转身扭胯，一个朝天蹬，将连人带甲足有三百斤重的杨发踹的腾空而起，离地足足丈余，毫无还手之力的杨发在半空中口喷黑血，五脏俱裂，还未落地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后方兵卒看不真切，都以为是这个无耻至极的贼人不仅用余家荫挡枪，还偷袭自家百夫长，一个个红着眼睛发起冲锋，誓要将眼前这个家伙碎尸万段！
“谁敢动我贵客？！”
癞疤刘一见形势不对，知道不动手是不行了，哪怕拼光家底也得将陈勾保下，随即招呼人手冲上前去，一方骁勇善战，一方悍不畏死，两股洪流以陈勾为中心，狠狠地对撞在了一起。
双方一经交手，训练有素的定西军像是一条遍布利齿却又灵活异常的游鱼一般，在赤狼盗的阵营里左突右冲，一轮下来，仅折损了十余骑，而赤狼已死伤过百，好在也不算毫无收获，成功将陈勾与谭浪保下，围在队伍中央。
而重伤的余家荫却被定西军救走，双方迅速调整阵型，准备着下一轮的交锋。
“给我让开！”被簇拥在人群中的陈勾双目赤红，完全不顾自身处境，一心只想去往余佳荫声旁，好不容易从交战中护得陈勾周全得癞疤刘想要拦，却被陈勾一掌推开。
“疤哥，这玩意儿给脸不要脸，不如做了他算了！”
“癞子，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搭上这么多弟兄，要是救下个没甚大用的废物，老子非剐了你！”
“你别说，这小子刚那一手硬是要得！定西军那驴怂让打的屎都出来了，痛快，哈哈！这人我保了！”
刚经历过一场厮杀，热血激昂正在兴头的赤狼盗匪众你一眼，我一语的对陈勾指指点点，大部分面色不善。
癞疤刘呲了呲牙，胡乱揉了一把隐隐作痛的胸口，好家伙，随手一推就这么大手劲儿，当年靠着一身歪门邪道勉强练至半步开门，这才稳坐赤狼盗第三把交椅的前首领蛮虎也不过如此，可蛮虎用了多少年，陈勾这才多大？
一想到这里，癞疤刘更是决意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将陈勾留下，可又不敢再次上前去讨嫌，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正当癞疤刘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转之时，人群中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没办法，一眼扫去，别的弟兄都嗷嗷叫着要再次与定西军一较高下，唯独他，虽说时不时的跟着叫骂两句，眼神却一顿乱瞟，还悄悄往人少的的地方摸去。
仔细一瞧，可不是一直跟在陈勾身边的谭浪吗？
癞疤刘一个眼神，示意其他人先将陈勾拖住，自己不动声色的跟了过去。
“这位兄弟，急着去哪儿啊？”癞疤刘笑着问道。
谭浪一个激灵，暗道不妙，这是认出自己了？这山上的土匪果然没有王老财那么好糊弄，连忙满脸堆笑道：
“大王，都是误会，您找我兄弟有事，我就不给您添乱了，其实，其实我和他也不熟，不关我的事儿啊，您就当我是个屁放了吧…”
癞疤刘一把勾住谭浪脖子，恶狠狠的说道：“废话少说，只要你能劝你兄弟跟我们走，万事好商量，好酒好肉，大块金银随你挑，你要是不帮这个忙，老子新账旧账一起算，管杀不管埋！”
谭浪整张脸都抽搐到了一起，无奈问道：“不是，大王，您总得告诉我，找我兄弟到底是要干嘛啊？”
癞疤刘沉默片刻，缓缓说出四个字：
“上山，当家。”
谭浪愣住了，只听过逼良为娼，还没听过逼良为匪啊？何况还是当头领，这…
癞疤刘也不管谭浪答不答应，拖着便走，边走边道：“具体原因我之后再给你解释，只要你有办法让你兄弟留下，以后有事你只管招呼，我赤狼盗，一向有恩必报！”
谭浪迫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硬着头皮上前，劝是肯定劝不住这一根筋的倔驴，就盘算着大概糊弄几句，先稳住陈勾，最好顺着陈勾的意思让他闹，反正赤狼盗要的是他，定西军要的也是他，闹着闹着就没人注意自己了，刚好得以脱身。
至于陈勾，只能对不住了。
磨磨蹭蹭，想了半天应该怎么说的谭狼挪到一副生人勿进森严气息的陈勾身庞，还没张嘴，陈勾却一脸惊喜的先开口道：
“你来了啊！没事就好，快，帮帮我，我们一起去救她吧，兄弟。”
一声兄弟，让自小六亲无靠的谭浪心中蓦然一动，看着形只影单的陈勾，突然鼻头一酸，此前准备好的话语此时全然忘在脑后，喃喃道：
“兄弟？我骗你那么多次，你真当我是兄弟吗？”
陈勾疑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们是兄弟啊。”
谭浪沉默了，他突然想起，老道士临死前拽着他神神叨叨的说过的一句话：“紫相天同，此乃定数，去吧，去吧，去找他吧…”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老道士是什么意思，紫相遇贵人，天同兄弟宫，这不是老道士走街串巷，坑蒙拐骗所用的伎俩吗？
他去哪找贵人？全家老早都死光的他又哪儿来的兄弟？
而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一改往日的放荡不羁，谭浪一脸正色道：
“既然当我是兄弟，我就问一问你，到底是想救人，还是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