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凿齿送走客人,便返身往藏书楼而去。
他吩咐过下人,若是周复到习家就来通报自己,但是不要阻拦他,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但是习凿齿偶尔会去见见周复,考校考校他最近所学的东西。越是考校越令他惊讶,周复总能说出一些使他眼前一亮的观点,甚至有时候能够颠覆他的思想。
就比如前段时间,周复向他请教天下兴替之道,习凿齿便将自己的历史观向他一一讲解。
习凿齿著有《汉晋春秋》一书,为了写这本书,他才患上腿疾。
此书记载了汉光武帝至西晋愍帝之间的历史,否定了陈寿在《三国志》中所推崇的以魏为正统的史观,提出以蜀汉为正统,曹魏为伪国。最后又因司马取代曹魏,尊司马晋室为正统,继承汉室。这一观点对后世影响深远,以至于《三国演义》里尊蜀汉为正朔。
那一日习凿齿侃侃而谈:“所谓三皇五帝,至今已不可考,大多流为传说;而夏商两朝,所遗典籍又是极少,可略过不说。只说自周文王以降,至今乃有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以及当朝。期间王朝兴替,其兴也勃焉,其衰也忽焉,每读史书,无不感叹万分。”
“究其兴替之道,战国时有邹衍做‘五德始终说’,以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之性作为历史变迁、王朝兴替之依据,故曰:虞土、夏木、殷金、周火。至汉时董仲舒,又提出三统之说,以黑、白、赤为三统,‘其谓统三正者,曰:正者、正也,统致其气,万物皆应而正。’又曰: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此正所谓‘奉天成命’,天下为有德者居之。”
“然,老夫以为,邹衍乃阴阳术士之说,欲以五行之德恐吓诸侯,不足以信。董仲舒虽以儒家道德之说为基础,却纠合阴阳五行,不是治史之道,然其道亦不远矣。太史公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夫人论古今者,故宜先定其所为之本,迹其所用之源.......
“吾以为,天下兴替之道有三因,一曰天命,二曰人事,三曰制度。国家兴亡乃天命,非人可以揣度;然得失亦由人事,桀纣暴虐而失九鼎,汤武革命乃顺天应人。周与秦皆因制度而亡,周因礼废乐崩而亡,秦因苛政严法而灭。此三者天下兴替之道也。”
周复却反驳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师虽说得头头是道,却是以君为本,民为末。且这天下不过是一姓换成另一姓,其家天下的本质没有任何改变,这样的兴替之道,不过是一个轮回之后,又来一个轮回。他们的区别也只不过是有些轮回长有些轮回短罢了。正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样的天道是否应该予以打破呢?
“所谓天道,并不是什么神秘之物,在天地之间存在着自然规律,在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社会规律,人是能够从中找到这些规律,并将它们化为己用的。比如春耕秋藏,乃是人发现自然的规律,便将其化为己用,于是人得以饱足。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政治关系、经济关系、生产关系、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等等关系。若能够找到这些关系中的规律,我们是否就可以打破现有的关系,从而创造出新的关系呢?
“天下乃万民之天下,非独一人之天下。像如今这般战乱频仍,政权更迭,百姓生活与水深火热之中,其根源就在于独夫们视万民性命如草芥,而又欲揽天下于囊中,虽有仁义之君,也不过是为一小群人谋利。唯有将天下之权与万民分享,天下之权才会为天下之民谋福!”
习凿齿起初感到十分震惊、愤怒,觉得自己的理念,甚至是千年来传统的思想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和侮辱。过后细思,却有觉得对自己颇有启发,因此只是嘱咐周复以后不可再发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除此之外,习凿齿有时候也会应周复要求,给他讲解当今朝廷中各方势力的关系,跟他说说时下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
今天客人又带来一个重要的消息,自己更要去见见周复了。
周复读完《逍遥游》,又继续读《齐物论》。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乃是中华文明的奠基石,周复思量着能否在有限的几年里,将这里有收藏的诸子通读一遍,难度自然是有点大的。
正读间,听到书架的另一头传来几下“笃笃”的声音,是习凿齿拄拐杖的声音。
周复听到声音便合上书,向习凿齿行礼道:“见过老师。”
“破虏在读《齐物论》呐。”习凿齿学富五车,一听就知道周复在读什么书,他笑得跟爷爷见到自己的亲孙子一样。
“正是。”
“《三国志》皆已读完?”
“读完了。”
“哎呀,破虏读书的速度倒是真的很快,只是不知道学到些什么了?”作为治史方面的大专家,习凿齿当然很怀疑周复的读书效率,便谆谆劝导,“读书切忌囫囵吞枣,读得快不一定是好事,读得精方能有所得。”
“谢老师教诲。不过这藏书楼里这么多书,学生不愿皓首穷经,将年华全花费在书籍中。学生读书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够长见识、拓视野、辨是非、明真假,能够经世致用,为这糟糕的天下出一份绵薄之力。如此足矣。”
“破虏有如此志向,老夫就不说什么了。”习凿齿笑道,他知道周复很有自己的主张,便不再劝说什么,不过在告诉他那件事情之前,自己还需要综合得考校一下周复。
“老夫心中有一个难题一直没有解决,不知破虏可否为我解惑?”
周复讶然,“竟然还有老师难以解决的问题,学生才疏学浅,不知道能解什么惑。”
“破虏不必自谦,你现在的学问在这世间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了。”习凿齿夸赞道。
“哪里哪里,”周复只好谦虚一番,“请老师赐教吧。”
“自永嘉之乱至今,大晋偏安一隅,世族公卿不思进取,而有志之士每每北伐,皆以败终。先有祖逖渡江,止于河南;桓温三伐,所为沽名。如今,北方为苻秦一统,其国势如日中天,假若哪一天秦军南下,则大晋危如累卵。破虏能否告诉老夫,大晋该如何才能消此亡国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