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前往朝露之城的道上，便遇到了骑马过来赶着送信的楚云清。
既然遇上，便问了几句，楚云清说，城中事他一概不知，只是奉了三姐的令，入城送信给大哥。信中究竟写的何事，他未曾看，也不会给别人看。
杨曦看他一身狼狈，又神色匆忙，也只得叹口气，嘱咐他行程小心些，正要道别，却见楚云清撇着嘴问他，“有吃的么？”
杨曦愣了一下，云清说，晚上走太急，一路赶着送信，都没有停下来吃过任何东西，这会儿已经快要饿死了。
楚云清一向好吃，杨曦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像这样的吃货，也有连着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时候，连忙叫随从的人把带出来的牛肉干与米酒给他，云清接住，谢过之后，转身纵马而去。
杨曦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
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啊，如今的楚家，怎么就风雨飘摇到这种地步了，连个孩子都不得安宁。
他抵达朝露之城的时候，得知了封城的消息。
城门闭锁，就算是杨曦，也不允进入。
城中发生何事，城内城外，皆是一无所知。
杨曦想着，也许是为了之前辽阳的事情，楚云昭已经不再信任他，但他既然是为楚云昭而来，便不会轻易离去。
他在城郊找了间客栈，安置下来，写信给楚云昭，询问城中事情。
楚云昭收了信，未复。
不两日，云清送信归来，同样是被拦在城下，城防营的卫兵说，是楚三公子的吩咐，这几日朝露之城封闭，任何人不得出入，莫说是五公子，就算是长公子亲临也不能放行。
楚云昭那个人，一向令行禁止军令如山的，她说不让进，那就是真进不去了，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云清心里也有些慌了。
他找到杨曦，同杨曦说起这些，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提起送信当夜碧玄草堂被焚毁一事。
惊闻碧玄草堂亦受到乱民屠戮，杨曦震惊之下，首先问的便是有无伤亡。云清说，当夜他赶到现场比较晚一些，又立刻被派去封城，只是匆匆一瞥，并不知事实如何，但就在那一眼之中，似乎也是看到了被焚烧到焦黑一半的尸身。
杨曦神色灰败的跌坐了下去。
他骤然间明白当日云昭令云清回城送信的用意了。云昭对于家中晚辈，一向极为疼惜，碧玄草堂之事对她打击重大，封城定然也是有大事要发生，送信之用意，显然是为了支走云清。
无论当日那封信里写的什么，云清此刻都不该在这里。
杨曦道，“你去过望京么？潜龙居那边。”
云清道，“上次出征南境，为了给三姐调兵曾经去过一次，未曾见到陛下，听说陛下如今久病，并不怎么见人。”
杨曦道，“南蛮乱民嚣张至此，无外乎是仰仗圣武亲王的庇护，碧玄草堂一事，并不仅仅是苗人与华族之冲突，更是圣武亲王与楚云昭之龃龉，他两政见不合，已非一朝一夕之事，除了天子陛下，再无人可以居中调停，你三姐要的，无非是一个公道，若是天子能居中仲裁，还她公道，也许封城之事，便可平安化解。”
云清怅然道，“虽说如此，我去求见天子，若是不得见，又该如何是好？”
杨曦拿出自己的王令道，“皇子有不奉诏而入内求见的特权，昔日阻挡你的，都是六庭馆之女官，你带着我的王令去，那些女官便不能阻止你，入了内廷，便要看你自己了，你若能见到天子，便将你所知之事，一一奏上，我们但尽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这城此次封的如此不祥，杨曦也不知道自己能挽回多少，但至少，能先将云清支开，也许就能让楚云昭安心一些。
最晚明日，待到云清走远，他决定，哪怕是依靠武力强行闯城，他也一定要见到楚云昭。
生死无谓，大不了死在她身边，将此生余年不得见的痛苦，就拿命中断罢了。
而此刻城中，纯白暗绣西番莲的纱帐之内，楚云昭从噩梦中惊醒，侧头便呕出一口血来，落在了床边摆着的银盘里，桌边打盹的慕清容被这边动静惊醒，匆忙赶了过来，将手指搭在了楚云昭的腕脉上。
触到脉搏跳动的频率，慕清容深深皱眉，楚云昭却满不在乎的伸出另一只手，跟藻雪要酒。
藻雪将金丝缠绕的酒壶递了过去，她仰头喝了一口。慕清容责备的看着她，“三爷，克制些吧。如今喝着药，酒什么的，也该忌了。”
楚云昭微微冷笑，说，“常言道，酒不落坟上土，我如今已然是将死之人了，何必再拘着自己。”
慕清容听的心里难过，又瞪藻雪一眼，意思是何必给她拿酒，由着她糟践身子。藻雪也轻轻瞥了慕清容一眼，没有半句解释，却也让慕清容无话可说。
都知道，楚云昭这次骤然垮下来，都是因为心病的缘故，要医治心里淌着血的伤口，还有什么能比酒有用呢？况且，都知道她心里已经够苦了，要是连酒也不让喝，未免太过于残酷，就连医者都觉得不忍心了。
楚云昭又说让把月牙岚叫进来，慕清容与藻雪便姑且退了出去。
她问月牙岚，“城里都清理干净了么？”
月牙岚说，“雷厉风行，岂有不干净的道理，该杀的，都已经烧成灰了，倒是这些日子，有些不该死的，非闹着要出城，怕走漏风声给外面的人知道，所以一时手重，也杀了不少。”
楚云昭听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只随口道，“隔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杀手的心性，不把人命当回事，这毛病也该改改了，免得往后吃亏。”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她如今久病卧床的缘故，月牙岚也不像从前那样敬畏她了，听她教训，居然还呛了一句，“三爷倒是吃斋念佛心存仁厚了，这日子过得，还不如从前顺心。”
楚云昭凄楚的笑了笑，说，“天命不曾眷顾我，也许是前生不知道的时候，曾经犯下过什么罪孽吧，所以这一生坎坷，要来赎罪。”
“三爷可别信那些了，武家的命，都是杀出来的。”
楚云昭说，“城封不了多久了吧，毕竟还要运粮草出入。”
月牙岚道，“前几天就想到这些事情了，朝露府衙的粮仓已经被我征用了，粮草若是用作军粮，应该还能支撑半个月，至于城中百姓如何过活，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已经送信去平安京那边，让支援我们了，信是我写的，盖得是你的印信，藻雪帮我盖的。若有回音，应该数日之内就能送到。”
楚云昭看她一眼，道：“如今倒好，你们什么都不必问我，自己就做了决定了。”
月牙岚道，“三爷如今不是病着么，总要有人拿主意。别人信不过，藻雪总不至于害你，至于往后该怎么办，那还是得听你的。”
楚云昭微微的，冷笑了一下，道，“就算被扣上谋逆之命，犯上作乱，杀伐天下，你也愿意跟着我么？”
月牙岚道，“也就盼着这一天了，我们军中受了这么多年委屈，若能有朝一日剑在手，杀尽天下负心辈。为何不跟着你？”
楚云昭说，“天命不由己，如今就连我自己也不知明日会如何了。”
月牙岚说，“至少朝露之城还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连楚家军带城防营，还有我的暗部，都只听你一人节制，我们总有翻盘的余地。”
翻谁的盘，那就有些不好说了，屠戮南蛮一事，朝廷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如今死死的封锁消息，就是为了争取准备的时间。但一座城，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不可能永远锁死。
楚云昭腰腹之间痛的厉害，她此刻倒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真正的银蟒，被人斩断了脊骨，只能在痛苦煎熬中翻滚。她听着月牙岚的话，却总觉得有那么几分不真切。
如今重病在身，向来争强好胜的心已然去了七成。她吩咐藻雪扶她起来，靠着床边的靠垫，又让上了盏药茶，那药茶味道极为苦涩，但向来喝惯了，也不是很在意，如同喝白水一样一口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她才勉力提起精神，说，“也不至于就到这种地步吧，我们楚家是朝露城主，天子封臣。不过屠戮一些南蛮，圣武亲王算什么，他若是有话，打回去就是了。”
月牙岚道，“我想也是这个意思，我跟你这么些年，跟外人磕的时候，从没让过半步，也不打算让任何人。”
楚云昭深深叹了口气。她平日里说话，因为惯于发号施令的缘故，总是效仿男子，粗声粗气，如今病中无力，已不再伪装，这一生叹息，缥缈幽深，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听见了，心里也难免会生出几分悲意。
楚云昭说，“杀那么多人，都不算什么罪孽，我最恨的，是当初因我大意轻敌，致使碧玄草堂蒙难，对不起列祖列宗，还有那些死在战场上的长辈们，真想以死谢罪罢了。”
藻雪在她身后，听她说这话，忍不下去，哭着劝道，“你还是不要说这种话了，不为别的，你就想想长公子如今重伤在身，太子妃也没了，你若是有什么长短，可叫别人怎么活。你如今就算退隐，有你在，别人也不敢对楚家怎么样。只当是可怜呐几个小的，你也该好好保重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