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清看着杨傅这一无所知的模样，想起当初楚家自北境征战归来，被刀龙府克扣军粮。以至于全军缺粮，楚云昭身为主帅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的场景。一时之间，未曾熄灭的余怒就险些再度以燎原之势烧起来。
四贵家族若论财力其实都是不相上下的。唯有楚家日子过得略微狼狈一些，赶上荒年的时候，甚至和别人借过粮。多数都是军粮。也是没有办法。粮草被人克扣的时候，府库支不出余粮，就算手中有银子，在市面上也是买不到粮食的。说句不好听的，平安京能长出来的草，什么没让楚家人吃过？行军打仗就是这么一回事，若想要战胜，前提是得能活下去，只要吃下去能活命，就算是土也得吃。
世事反复无常，楚云清也没想到，有一天时移世易，刀龙家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也会跟他一起困在这荒山野岭吃土。
罢了。当初那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何必要跟孩子计较。想想当初，刀龙家那位亲王在朝堂之上肆无忌惮为难楚家的时候，杨傅有没有生下来都很难说。
谁又能料得到，楚家人也有跟杨家人并肩作战的一天呢？
他也颇为难得的耐下性子，一一告知杨傅，这些看上去乱七八糟的草都是干嘛的，怎么吃，又怎么拿来做伤药。看到苔藓一般的东西的时候，眼神甚至柔软了一下。
“这个叫地软，炒来吃是很好吃的。”
缺菜的时候，就把这看似如地衣一般的菜拿来，混着和青椒一起炒。青椒辛辣，搭配这没什么味道的蕨类植物，是出乎意料的美味。楚云清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她三姐面前总摆着些青椒里的白籽，说是没什么别的喜欢吃的，就好吃辣椒里的籽。小时候楚云清还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样奇怪的东西。
后来才明白，不过是为了给别人省出些粮食罢了。但人生有些时候，也就没什么道理可讲。楚云昭辣椒籽吃的多了，后来倒是真吃上瘾了，不缺粮的时候，也喜欢让身边副将随便用清油炒些辣椒籽下饭。说是少了这么个东西，还真吃不下饭。
楚云清曾经出于好奇，尝了一下她的辣椒籽，然而只能感慨，他这位三姐，果然不是正常人。
这边是双方已然陷入对峙状态。竟豹儿当日吩咐副将将两位小王子送走之后，一心一意开始封堵楚云清。进山出山的几条道路，都已经被他预先封死。楚云清手底下三千人虽然已经归拢的七七八八，但匈奴人的援军亦接连而至。如今在山顶之处居高临下望过去，想要突围，还真没那么容易。
果然世事变化无常，前些日子还在统万城围竟豹儿，如今这还没过去多久，情况便反了过来。同样是在蛮族人的地盘，处心积虑试图围堵别人，和身陷包围圈之中等待援军，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心态。
杨傅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狼狈的局面。至于楚云清，那就不同了。楚云清在边境名将之中，虽然也算不上是打仗多的。但至少上战场的年份比杨傅的岁数都长。困境也算是没少见过。因此倒也算是从容。一早就吩咐了军需官注意军粮的事情。山道口上几处险地都被他安排了守卫。以阵型防御为主。蛮族人的铁骑试着冲击过几次，到底是没有冲过防线。
就算如此，杨傅还是忍不住有些焦躁了。他们在这个地方已经困了三天。不止是杨傅，前线阵营的军士们多少都是有些焦虑的。正常人大概都会觉得，这场防御战宛如没有尽头一般令人绝望。而杨傅心里明白，这种战斗，当然不会没有尽头。
以他的眼光来看，如果竟豹儿骤然想开了，直接火攻。一把火烧了这座焉支山。他们这些困守山中的东陆士兵，当然是死的干脆利落。这场战争力量悬殊，不管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他们的胜算都不大。不想死的话，还是得尽快找到出路才是。
杨傅去找楚云清，和他谈起这些疑虑的时候，楚云清还是在喝酒。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酒。总之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不管情势如何严峻，他总能让自己摆出一副懒散的模样。或许是这么些年日子过得太过于颓废，这种懒劲儿都已经入骨了吧。
要是前些日子看到这种情境，杨傅大概是想要打人的。但到了如今心态上已然有了略微几分变化。毕竟看着楚云清在战阵中出出进进，还是能感觉得到，这个人还是有些能耐的。
因此他不仅没有打人，甚至还试图劝了几句，他对楚云清说，“酒还是不要喝那么多了，饮酒毕竟伤身，不宜过量。”
杨傅是破军候府正夫人亲自教养出来的世家公子。规矩是清楚的。他自己也饮酒，但绝不会无所顾忌的喝这么多酒。饮酒不过是娱乐，喝多了就是折磨自己了。身居高位的日子久了，已经习惯说什么是什么。他这样劝过楚云清之后，便顺手将楚云清面前的酒坛挪到了一边。
楚云清并不打算搭理他。再度将酒坛挪到自己面前，低声说了句，大概类似于世途这般崎岖，如果连酒都不能喝，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之类的话。
另一些话是不能对杨傅说的。楚云清年轻的时候曾经看到过楚云昭身边的很多人死在战场上。那些人对楚云昭来说是副将，徒弟，亲自带出来的孩子。对他而言，也是同袍兄弟。这么些年过去，那些人惨死的画面都在眼前。唯有借着酒意，醉生梦死，才能有片刻解脱。
现在自己酗酒成性之后，才明白当年云桓重伤之后，为何常年沉溺于酒精之中。说到底是内心太过于痛苦，试图逃避罢了。逃避的路途有很多种，靠着折磨自己来逃避，也可以说是一种怯懦了。
人生太艰难，没办法用更好的方式来处理问题。
他倒是不讨厌杨傅。心里也知道，杨傅这种时候来找他应该也没有什么谈人生的心情，要谈也是谈正事的。也算是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听他说。
杨傅将他所想到的这些事情说了一遍，楚云清略微思索了片刻，说不用太过于担心。
竟豹儿不会轻易用火攻的。原因很简单。焉支山对于蛮族来说是圣山。点火烧它，一般人干不出来这种事情的。更何况蛮族逐牧草而生，如今这季节正是深冬。草都枯萎的差不多了，火是可以随便烧，风不一定听他们的，要是整个牧场一起烧光，那牧民差不多都要饿死。蛮族人大概不会干出这么疯的事情。
杨傅听他这么说了，也没觉得有多安慰。
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这么疯。但眼下这种情况算是很极端了。蛮族人的王城统万城都已经被打下来了。所谓国土尊严全部都没了，干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奇怪了。虽然统万城实质上是雪鸮打下来的，但毕竟楚云清是北境军名义上的主帅。蛮族人对他的怨恨深重，恨不能食肉寝皮了。千秋万代的王城都没有，为了手刃仇敌，烧一片草原又怎样？
杨傅是这样想，楚云清却并不认可，他说，“他们不会那么做的。你是不了解蛮族人，所以才会这么想。”
至于楚云清自己，何止了解蛮族人，他在北境待了这么些年，有些时候是跟蛮族并肩作战，有些时候是与蛮族对敌。知己知彼，入乡随俗的心情都有，如今都已经会顺着蛮族人的思路思考问题了。竟豹儿对他而言，曾经是战友，如今是宿敌，了解之深，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他和竟豹儿之间，最终的胜负其实不在攻守之间。这种山地的防御战其实并不是竟豹儿所擅长的打法。蛮族骑兵都不擅长打这种仗，他们的骑兵，其实也就是在正面战场上冲击敌阵的时候能占点便宜。
对比之下，楚云清更加担心的是，再这样下去，他没准会被困到饿死。这季节，草根树皮都是有限的，能不能吃得过半个月都很难说。至于他会不会困在焉支山里被活活饿死，起决定作用的其实不是竟豹儿，而是天启的局势。
天启那边的战局早点结束，腾出援军给他，他这边问题就不大。若是天启那边持续不休的停滞下去，楚云清大概也就只能认命了。他对防守有绝对的信心，唯一脆弱的环节就是，他的防御体系是由人构成的，只要对方足够有耐心，等他这边人死的差不多了。那边就算赢了。
也不知道天启现在怎样了。这些自己不能决定的事情，他一贯是懒得去想的，只是这个时候，被他提醒了之后，连杨傅也开始担心天启的局势了。
毕竟是朱雀皇朝的帝都，陷入战乱之中，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啊。他们此刻坐困愁城，若是来日天启覆灭，没准连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有了。这样想想便觉得，为眼下的境况而担忧，或许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