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当时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围城是最耗人的事情，这边的兵力是必须的，除此之外，能给云清的，便只有五千轻骑兵。
若是今时今日，她还是楚云昭，那是一定要将身边剑灵派给云清的，但是如今，她已经没有剑灵了。
有剑灵在的话，若有意外，消息顷刻之间便可以传到千里之外。但云清自己没有剑灵。他从来就.
没有遇到过称心的兵器，也没有特意去养剑灵。长公子退下战场之后，养剑灵的时日倒是比较久，可惜琉璃琥珀翡翠都已经在当年朝露之变中剑毁人亡了。如今就剩下君玉一个在长公子身边照应。时间紧急，想要将君玉征召过来也不可行。更何况，长公子身边就剩那一个人了。雪鸮也不忍心。
雪鸮实在不放心，连带着看向云清的眼神里，都放了几分依依不舍的意味。
倒是云清豁达，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就不用替我担心了。我在这边这么多年，虽然没有立下什么战功。但好歹这地方也是熟悉的，若有什么事，也能飞鸽传书，让杨傅做我的后援吧，一旦有什么事情，刀龙家难道还真能见死不救么？”
应该是不能。私怨归私怨，北上这一战，说到底是为国而战。刀龙亲王毕竟是宗室，难道真的会为了私怨不顾大义么？
仅仅是这样想着，便觉得额角的冷汗都快要冒出来。通常情况下，是当然不会。朱雀皇朝是杨氏的天下，也是华族土地。亲王当然不会容忍蛮族肆意践踏国土。但，杨曦毕竟血统里有一半是蛮族。当初先皇立杨曦为皇嗣，刀龙亲王就是不同意的。这么些年，杨曦处事风格，那位亲王也看不惯，因此才依仗地位，一直称病不朝。
亲王从先皇还在的时候，就毫不掩饰太子一党的身份了。他对杨曦一向是不屑一顾。如今先太子虽然已经不在，但怀王杨晔之出身，也比杨曦更为正统，更何况，杨曦膝下只有一个病弱的孩子。还是楚云容生下来的。以那位亲王城府之深沉，又如何容得下以楚家作为外戚后援的皇子来日继位？
她原本是不擅长谋算朝堂的人。只是心思灵透罢了，听别人议论，也能猜得出其中曲折，如今人在战场上，愿意与否，都只能用刀龙家作为后援，但细想一想，不知何时，这后援就会变成捅向自己背心的一把利刃，便觉得心中寒凉。
她自己是不怕的。管多少人杀过来，再杀回去就行了。以她的武力，再加上剑灵远远优于常人的身体条件，能困住她的人恐怕是不存在，但这个时候，要将云清派到看不到的地方，无论如何不能放心。这样想着，她还是当机立断下定了决心，“让杨傅和你一起去，我去和他说。”
楚云清微微皱眉，说，“何必如此坚持，还是，你就对我这样不放心，没有人跟着，你觉得我就不能带兵打仗了么？”
雪鸮说，“不是这样，我心里很不安，你就当是为了让我安心一些，让杨傅和你一起去吧。”
楚云清不说话，深入北陆出征需要临机应变，他自然是不愿听从杨傅命令的，但杨傅若是随他出征，也不会孤身一人，必然会带一部分御天府兵同行，双方军队若是合不到一起，后果不堪设想。一山难容二虎或者说自尊作祟还是小事，他真正在意的，还是怕战场上出现危机。
雪鸮说，“你不必担心，我去替你说。我会让杨傅尽力配合你的。”
云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军令如山，如今在楚家军中，雪鸮是实质上的统帅。愿意不愿意，都要听她的。
雪鸮转身去找杨傅，杨傅听她将深入敌后进军的计划说了一遍，有些楞。
心里还在想，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得寸进尺之人？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家都是儒门贵族，这样的道理，怕不是听的耳朵都生出茧了。
更何况，楚家与刀龙府可是有世仇的。他如今坐镇辽阳，给楚家打辅助，已经算是很客气了。居然还要他绕过统万城进北陆扫荡。姑且不说他愿不愿意，消息说是传到西北阵线，他很怀疑他那位父亲破军候会不会离开前线，拎个马鞭亲自过来抽他。
他是圣武亲王的孙子，亲王年事已高，恐怕禁不住打击，就算是为了孝道，也不该擅自犯险。更何况亲王对楚家忌讳至深，他与楚家同在衡江前线公事，已经算是大逆不道了。有些忙顺手能帮，为了朝廷，帮一帮也就算了，要是上赶子的帮，把自己也搭进去，怕不是想挨打？
当时就婉拒了。理由自然冠冕堂皇，辽阳城是要塞，他身为辽阳守将，不便擅离职守。
合情合理合法。但此时雪鸮已经被逼到绝境，他提出这种理由，雪鸮只当没听见。淡淡的看了杨傅一眼，道，“有些家事，我本来不想说与外人听的。但到了这种地步，不得不言，也只能请你姑且听一听了。”
杨傅点头，说，“楚姑娘有话不妨直讲。”
“楚家曾经有位女武神，听说过么？”
那自然是，听说过的。
百鸣公爵赫赫威名，从北境到天启，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说别的，刀龙府就有拿楚云昭吓唬小孩子的传统，杨傅这个年岁，正是心理阴影比较深的那一代。一提到楚云昭，脑海中的印象，便是个貌美如花而又凶狠到张牙舞爪的玉罗刹。
没办法，那个人是出了名的凶狠，又是出了名的美貌。杨傅一直很难理解，一个人既然已经十分凶狠了，又怎么可能美貌呢？若是真的美貌，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何必把自己搞得跟个修罗一般。虽然没有见过那个人，但从旁人的口中，也是听说过不少她的事迹。只叹生不逢时，未能一睹玉面罗刹的风采。
雪鸮说，“当初楚云昭攻下辽阳之后，曾经孤身犯险，入北境，联络蛮族各部，打算一举诛灭契丹，可惜那个时候，因为刀龙府与匈奴人联手从中作梗，终究是失败了。”
杨傅有点尴尬，此时提起往事，再与刀龙府计较，他多少也得为祖父辩解几句。
“当初楚云昭深入北陆，行踪不明，朝堂之中议论纷纷。亲王怀疑她通敌叛国，也不是没有依据的。说起来，那位楚帅，做事未免太过于肆意妄为了一些。若是想要为皇朝清除隐患，总该写个军报，上报朝廷才是，这般自行其事，亲王领摄政之责，也不能不设法应对。”
雪鸮微微点了点头，“说得没错。各有立场各为其主。再说已经时过境迁了，我如今与你提起，也不是要计较此事。”
说是这样说，微微闭上双目，还是忍不住气血翻涌。
半生心血毁于一旦，便是自那时起的。她以血洗血，用人命为价码拿到了辽阳城，却依然在北境孤立无援，不得已放弃北征计划。后来那座城落到刀龙府与匈奴人手中，再度被契丹人拿下，又被杨曦打下来。过程之中，死了那么多人，只想一想当年衡江上，尸首堵塞江流的情形，便不由悲从心来。
是她的错，执念太深，以至于为了战功杀戮太过。但亲王在庙堂之上玩弄几分手段，就让她半生心血毁于一旦，岂能不恨。
时过境迁了，如今为了大局，她可以不与刀龙府计较。但她一生一世都没办法放过自己。
片刻情绪波动之后，雪鸮看向杨傅，说，“我要告诉你的是，当年楚云昭身陷北境的时候，曾经在战场上生下一个孩子。生下之后没多久，那个孩子就失踪了。”
当初被人追杀，不得已分头逃生。孩子是交给楚烈的，楚烈死了，孩子也不知所踪。甚至不明生死。楚云昭至死都不曾再见过自己生下的那个孩子。至于雪鸮，多年之后，她本来是有机会的，然而那个时候，她记忆还没有恢复，硬生生是错过了。
和阿辰这孩子，缘分真是凉薄。千辛万苦生了下来，却是不料，一生只见她生死。
雪鸮控制情绪，接着对杨曦道，“那孩子叫做阿辰，好多年后，持中殿首座慕清容在鲜卑慕容将军府找到了这个孩子，就将她带了回来，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却是将杨傅震得面色苍白。
“阿辰，辰公主，紅鸢么？”
雪鸮点头，“是，她是楚云昭为今上生下的孩子。她叫阿辰，小名紅鸢。”
楚家这一辈嫡出的孩子，都以猛禽为名。想一想也就只有紅鸢，鹤龄这两个孩子了。征战多年，是不曾料到，如今竟然人丁单薄至此。
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杨傅说不出话来。当年缘分凉薄，若是深究，何尝不是因为他太过于懦弱。若是不顾一切，坚持带紅鸢离开，哪怕流亡天涯，也比如今的结局好一些。
她死了，埋葬在北境，一生一世都不会回来了。他一直留在北境，也是觉得，只有这片埋葬了阿辰的土地，才能偶尔见她入梦。
阿辰是他心底的一道伤，或许此生都不会痊愈。他也不愿让这旧伤痕痊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