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此去北境，已然势不可挡。
手中执有家主令牌，自天启往北，所有楚家名下的军队都归她节制。除此之外，刀龙杨氏，至少镇守在辽阳的杨傅是支持她的。辽阳地位至关重要，这是腹心之地。此次能得到杨傅的支持，也全靠楚曼如平日里与辽阳那边多有走动，事情才能进展的如此顺利。
放在台面上的目标，是解决掉北境的隐患，也就是匈奴。而实质上，雪鸮想要做的事情，是一统北境。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蛮族人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几年大旱，草场面积越来越少，牛羊牲口大批量的饿死，接着就轮到人了。一年一年，没有粮食可吃，树根草皮都拿来果腹。牲口没得吃，连深埋地底的草根都扒出来吃掉。草根吃掉了，来年长不出草来，饿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南下劫掠，没准还能有点好处。若是处于蛮族的立场上，目力所及，也只有朱雀王朝这块肥羊了。
这么多年，匈奴族仗着姻亲的缘故，和朱雀王朝还有些贸易往来，能靠着兽皮与牲口跟朱雀王朝换些粮食，养活一些人。最北边的鲜卑，靠着长白山，山中珍贵药材无数，鲜卑靠着药材生意，倒也算过得下去，蛮族其他几部，因为土地贫瘠的缘故，确实是没什么生路了。
天生天养，自有天命。朱雀皇朝腹地建康耕地广阔，种小麦水稻，一年能收三季，但北境那边，冬天四五个月大雪封冻，田里没法劳作，进山打猎都很困难。更何况也没有什么天地，荒地居多，土地又贫瘠，养草还差不多，要种出粮食，未免太难。一样是人，生在不同的地方，就注定了一生会面对不同的命运，注定要活得比别人艰难。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不认命，身后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就要提起刀，将别人的生计抢过来。若是雪鸮生在匈奴，她也会提刀南下。但立场不同，她要保护的，便是这北境战场之后，千千万万的中原人。他们也没有什么错，不该被人抢走饭碗。
楚云清是不赞同的。他镇守北境多年，看也看得清楚，大家都是人，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好好活下去？只要勉强活得下去，又何必死于刀兵之下？但雪鸮拿出证据，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匈奴与东海郡王有约，北境兴兵直取天启，云中叶氏随之响应，东海郡王便可以救国的名义挥军北上。
当然不会师出无名。北境蛮族与东海郡来往的账目与部分密谋文书，雪鸮之前在东海的时候就已经握在手中。她此去东海，做了那么久的雇佣兵，实质上就是在为天启打听消息。
不是为了那个具体的人，就是天启，那个养育她成长的地方。那个繁华而又颓败的城市，那个让她怨恨过，却始终无法割舍的所在。
天启对她而言，毕竟是故土，任谁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故土沦入战火。那只能让掀起战火的人付出代价。
楚云清微微的叹了口气。
他对雪鸮说，“我在这个地方待了很多年了，和蛮族人一样喝奶茶，吃孜然烤出来的牛羊肉。偶尔遇到劫掠之类的事情出去管管。大部分时候，都是平安无事过来的。生活的久了，以为就能一直这样平静的过下去。却是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是要看着这个地方血流漂杵。”
雪鸮说，“你安逸久了，不想打仗也就算了，前线不缺你一个人，不如你回天启。等消息就是了。”
楚云清叹了口气。他转身，自军帐壁上，拿下了自己的剑。
“我是你的副将，原该死在你前面的，当初未能做到，只能以余生弥补。你的做法我不赞成，但你是我的统帅，从前是，现在也是，你的剑指向哪里，我就会为你冲杀，直至最后一刻。”
雪鸮无语片刻，说，“云清，难道你从来就不明白么？在我眼中，你并不是副将。只是弟弟。若是能做到，我始终是想要保全你的。”
云清倔强抬头，说，“被人保全的武将，和死人有什么区别？我这一生没有立过什么功业。若是能死在你的身边，也算是不负列祖列宗了。”
雪鸮看着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下去。
按着年岁，云清是比云皓年长的。继任家主也该是云清才对。
当初决定家主人选的时候，云清是北军统帅，不能擅动，因为这个原因越过他，是给家族中的老人们的交代。
何况云清人在北境，这个位置上，楚家死了多少人，家里的长辈们都有数。云清已经被派到战场上了，能活到什么时候都很难说，如今人丁本不兴旺，少找点事情吧。
最重要的是，云皓拿着内廷兵权，刀龙府虎视眈眈，若是想保住内廷兵权不易手，进一步说，保住宫内那位小殿下的身份，就必须在天启留一个手握实权的人。这个人，最好就是楚云皓本人。
理由有很多，但雪鸮其实也明白，最重要的，或许是私心吧。云皓与曼如，或者云兮自己的孩子相比，或许还能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为什么非得是他。但若是云清，就是另一回事。
当初在北境战场上，云清便是三小姐楚云昭带出来的，十三岁上战场，是从三小姐的传令官做起的，一直做到副将。再到后来，三小姐死在朝露内战之后，云清顶替了北境统帅的位置。虽然一直在同一个战场上，但和那位长公子，基本上是没有见过面。
外界传言多了，说长公子与三小姐不合，说当初朝露之乱，长公子大义灭亲，才保住了楚家的地位。楚云清既然是那位三小姐的手足，自然不招长公子待见。总之种种原因，说什么的都有。从表面上可以看出来的事情判断，似乎确实如此。
雪鸮知道，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在长公子眼中，他们这些孩子，只要是楚家出身，不论亲疏，都是自己兄弟。但也有不同，云皓论身世，是白虎家族最后的末裔，论感情，也是长公子亲手带大的，说起来，云皓是长公子第一个自己亲自教养的孩子，比他自己的儿子玉隆儿还要早。更何况，云清当初既然是交给楚云昭带的，长公子放心，就没有过多关注。都是带孩子，谁带还不一样么？
到底是有些偏心的。不能怪长公子。他毕竟在云皓身上用心最多。也是因为了解云皓，才敢将自己的位置交给他。至于云清，因为种种原因，就这样被越过去了。云清本人是没说过什么。雪鸮却也隐约觉得，在这个时候，若是再让云清回天启，云皓的处境也会十分为难。
罢了吧。孩子既然是她带出来的，不管怎样，也得负责到底了。
雪鸮看向云清，这一次，是用多年之前，楚云昭看向幼弟的目光看着他，雪鸮说，“这一阵，若是能有你在我身后，我也安心许多了。”
说的是实话，并肩作战多年，自然会觉得，还是自己的亲兄弟可靠一些。
北境之战是从突袭拉开帷幕的。
上次楚曼如踏营而过的路线，始终未曾被匈奴人发现。先锋是楚曼如带着楚家轻骑纵队与御天府兵，过了辽阳要塞，从焉支山越境，直接冲入匈奴族奇袭，之后楚云清率大军自衡江前线冲击匈奴族防线。雪鸮中路支援，带领主力一路沿着朔方原深入敌阵，以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将沿途各个部落全部攻破，一路冲到了匈奴王城统万城。
镇守统万城的，正是杨曦那位表哥竟豹儿。雪鸮一路奇袭，打得蛮族人措手不及，虽然这一途始终战况激烈，杀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但进军的脚步，却是始终不曾停滞过，甚至未曾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唯有在统万城下，才开始止步不前。
雪鸮有些焦躁。竟豹儿负责守城，匈奴族大可汗与他的阏氏们就躲在这座城内，她此次战前布置颇为缜密，求的就是一个速战速决。针对统万城，她之前也制定了详细的攻城计划。唯一的疏忽，是她低估了竟豹儿。
城墙有多高，该怎么爬上去，遇上雷火该怎么应对。人分成几队，各自从哪里攻入。敌方如何应战，都考虑过，她是没有料到，竟豹儿的抵抗竟然如此凶狠，将第一波攻城硬生生挡了回去。
城下之战向来就是易守难攻，统万城城墙高大，护城河也深，在北境也算是颇为恢弘的一座堡垒了。雪鸮心里也清楚，若是现在不能立刻拿下这座城，或许此战就将功亏一篑。
竟豹儿当初是和她一起打过辽阳的。如今看来，这仗真是没白打。辽阳城当初在北境屹立不倒十余年，被她打了下去。那座城当年是怎么守到那么久的，又是怎么被打下来的，竟豹儿都一清二楚，如今看来，当初吃下的教训，都用在统万城上了。
也算是个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