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无可奈何吧，除了太子，怀王，杨曦以外，先皇还有一个儿子，年纪最小的那个，大概也是真心心疼的孩子。从小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人品才能都无可挑剔。在外人看来，宁王杨曜出身血统贵重，品行高贵。若是不论长幼，理应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但先皇并不这么想。
楚家已经功高震主了。凤卿云兮两代家主为了战场上的事情树敌无数。楚云昭与宗室出身的刀龙府之间的矛盾，表面看来，是年轻的将领拥兵自重不敬宗室。实质上，若是没有背后利益纠葛积怨无数，刀龙亲王又怎么至于跟一个小女孩计较礼数？
将杨曜放到储君的位置，就是将他架到火上烤。更何况，楚家的权势已经过于炽盛了。至少这一代，楚家不该再出储君。
都是深谋远虑，提前想好的事情，只是感慨，先皇许多孩子，也只有与杨曜像是父子.
父慈子孝。
楚贵妃与先皇,到底是有几分情分在的。她曾经在宫里失去过一个孩子，从那以后，便有些心灰意冷了。她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退宫的心思。终究不忍心让先皇孤身一人留在内廷。她留了下来，什么都不要，只想要用自己的一生换孩子的平安。楚贵妃对杨曜没什么期待。只要他能平安过一世就好。毕竟已经是皇族出身了。无须为生计烦恼，也不必对人生奢求太多。能做个闲散亲王终老，就是寻常人求也求不得的福分了。
楚贵妃用一生换了先皇一个承诺。君王一言九鼎，杨曜这一生，过得还算不错。
持中殿外，不知何时开始落雪，天也渐渐变得阴沉了起来。红泥小炉上煮着的茶水渐渐沸腾起来，杨曦没有叫伺候人，反而自己起身，拎起紫砂茶壶，将暖身的姜茶倒了出来，往小桌上放了两盏。
到底是这阵子病着，为了抵御寒症，喝茶也要喝这种甜暖的东西。口感未免太过于柔软一些了吧。若是换了楚云昭，哪怕病到要死，想要吃肉喝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含糊的。
只是在这殿所之中，捧着姜茶小口喝着的时候，看着外面阴暗的天色，触动记忆，又想起多年之前的一段往事。
那个时候大概是个雨天吧。她从演武场那边匆忙回来，直接就在持中殿沐浴更衣，等到天子下朝的时候，她正好洗完澡出来。
向来大大咧咧习惯了的人，头发全是湿的也不在乎，天子却看不下去，见到她将湿漉漉的头发随手挽在脑后。便拿了干布过来，亲手为她擦头发，又叫伺候人拿姜茶过来给她喝，说是怕着凉了。
忘了那个时候的年岁了，大概也略微能懂些事情了吧。所以天子坐在她的身边，便与她说起方才早朝的事情。
那会儿天子在朝堂上，一直在调解宗室与楚家的争执。楚云昭虽然年幼，也知道该劝解几句，当时便说道，“宗室与外戚，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在，不合是理所当然的。陛下身为君主，居中制衡便罢了。若是刻意偏袒任何一方，结果恐怕是自寻烦恼。对争执的双方也未必有利。”
那个时候天子看着她，轻声叹道，“你这孩子，我在外朝维护你们家族的利益，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你留一步立身之地。”
是在他身边养大的没有错，像是龙女一般金枝玉叶的捧着，但说到底，毕竟还是个楚家人。楚家天然是她的后援。在天启这样的地方，想要依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是不可能的。她既然生来是楚家人，与楚家的命运，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是天子亲生的儿子，又何尝不是要与外家彼此照应呢。
楚云昭这样听了，年少的时候，想法也是寻常，只淡淡道，“我又怎会没有立身之地呢？毕竟已经生在武家了，比起庶民阶层，不知要好上千倍百倍，将来不管前程如何，手中握多少权势，总不至于为生活困苦的。这对我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那怎么能够。”天子不以为然的叹道，“你不懂，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就算有这些，我也总有一日会不在你身边的……等到了那个时候……”
他悠悠的叹着，伸手抚着楚云昭的鬓发，语重心长道：“是朕不好，总是让你受委屈，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能让你略微高兴一些……”
说委屈么，其实也不能算是委屈了。她自幼便失去父母，天子为此愧疚至深。因此将她养在身边。尽力弥补。但真心疼一个孩子，就算是将天下都给她，也觉得是不够的，更何况，他还不能把天下给一个姓楚的女孩。
天子慨然的目光，王者帘外庭中疏疏落落的雨色，目光俯下又看楚云昭。不管过去多少年，那如烟似雾的眼眸，还有略微泛出几分浅紫的鬓发里，都是辉夜长公主的影子。
朱雀皇族的血统之中，是该有紫发的，只是十分罕见。这孩子虽然姓楚，却是一看便知有皇族血脉的。生的这般高贵，却也只能做一个外臣，难免让人扼腕叹息。
“舅舅不能给你天下，也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将幸福给你。这也就罢了，身为养育你的人，能做的，只是尽其所有，让你风风光光，永远都在他人之上。”
“你从小就喜欢兵法，喜欢带兵打仗，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事情，应该有由你来做。”
“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吧，这样才觉得一生过得很快。”
一世匆匆，转眼而过。否则这一生太过于漫长。寂寞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忍不住回想起痛苦的过去。
功名如醇酒，纵然不过是一晌之欢，至少可以使人暂时淡忘伤痛。或许是预料到她的将来，必然无端承受许多伤痛吧，因此预先，就为她铺就了这一条道路。
“等你战功显赫荣耀归来，立在万人之上的时候，即使所有亲人都不在身边，你也不会寂寞了。”
当初那些情境都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过去，竟然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年纪尚小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那个人既然那样说了。她便也听了。后来战功显赫的时候，的确也曾经快乐过，只是那种快乐，却无法抵消失去的痛苦。
路是那个人指给她的，要怎样走下去，终究还是由她自己决定，至于这一程，走的到底开不开心，也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或许后悔过吧，但一生已然走到这一步，再说后悔，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样想来，宋明远的一生，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她对宋明远那个人，说不上信任，也不能说不信任，毕竟说到底，她其实不认识那个人。
只是听杨曦说起的这些陈年往事，倒是听得出来，杨曦是挺信任这个人的。
与其说信任宋明远，不如说是信任先皇吧。先皇当初处心积虑，在东海布下这颗棋子，又岂能容得下失误？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雪鸮说起自东海归来，听说叶氏大宗采购碎岛兵器的事情，杨曦听了，也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毕竟是武家，采购兵器算不上什么罪名。如果因为对方采购兵器就质疑谋反，那是莫须有的罪名。仁君不会这样治罪。
雪鸮点点头，说：“你说的倒是不错，只是他们那个订单的数目，若非打仗，还真用不着那么多兵器，晋北云中这么些年好像也挺太平的吧，似乎没有什么打仗的必要。而且我之前也见到了证据，订单上落下的是云中叶氏的印章没有错，走私商贩收到的，却是东海郡王府的库银。杨晔倒也舍得，连家底都掏出来订兵器了，怕不是做几把弓弩拿着玩的吧。”
东海碎岛出品的玄铁弓弩威力强劲制作精巧，她之前是见识过的。杨晔区区一个郡王，订这样多的兵器，未免让人怀疑动机。
若是换个猜忌心重的君主，有这些理由，差不多可以干掉他了。但杨曦，毕竟还不是这样的人。
“东海的事情，既然有宋明远看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吧。就算有，也该是那位军督先头痛，郡王无论如何，还是宗室，也是朕的兄弟。总不至于用莫须有的罪名给他定罪。”
那倒是，对待自己兄弟，到底不能跟外敌一概而论。雪鸮微微叹了口气。
东海到底是有些远了。以她现在的状况，未必有余力顾及。交给宋明远，也就罢了。
“说到外敌，北境边界的那些外敌，也算是与朱雀皇朝有些亲戚了。你难道要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么？”
若是如此，怕不是朱雀皇朝要完？
杨曦的神色也略微严肃了几分，他看着雪鸮，轻声问，“你说的是鲜卑，还是匈奴？”
雪鸮冷冷的笑了笑，说，“当然是匈奴了，鲜卑与朱雀皇朝的姻亲，算什么姻亲？连半个孩子都没有留下来。”
到底是旧相识，说话句句都戳在心口。朱雀皇朝先后两位公主和亲鲜卑，辰公主病逝于北境，与书公主生下的孩子以命换命，为了如今流华殿那位殿下而死。没有孩子的姻亲，算什么姻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