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容这些年来，出门都算是颇为低调了，原本便不好张扬，没有什么必要的梳妆打扮就全都免了。她也不在乎被人看到素衣简妆的模样，就随意挽了头发，棠棣色的常服外面，罩上了雪白色的斗篷。婉心见她这样穿，低声轻笑道，“幸而此刻不曾下雪，若是下雪了，娘娘这一身装扮，站在雪地里都看不见了。”
云容听了，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从前是在意这些事情的。毕竟名门世家，听着女德长大的。容止自有讲究。越是天寒，越要穿显眼一些的颜色映衬出来。雪天穿的白衣，要有绯红色的衬里和银红色边，绣红梅花，透出几分娇艳来，再撑一把红色的雪伞，人站在哪里，都要与背景契合，时刻美到如诗如画才对。
从头到脚，略微哪里不规整就要在意很久，那样的日子过得久了，自己也觉得厌烦。如今觉得都没有必要了。楚云昭从来不好打扮，头发随意一挽，天生明眸皓齿淡色红唇，配着雪玉一般晶莹剔透而又白皙的肌肤，就足够引人注目了。在这宫里，过得好不好，凭借的无外乎是家世背景与君王的心意。这两样东西，都不是依靠修饰容止能得来的。
出了庭院，缓步向前，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通往昭阳殿的小道上。寻常日子，这里应该是没有什么人的。然而今日却不同寻常，远远望过去，便见到一个英姿飒爽的素衣女子孤身一人，自小道另一边走了过来。
毕竟是冬日，这紫寰宫中无论是谁，也不管地位高低，都不得不裹上厚重棉衣，将自己裹得，怎么说呢，说雍容华贵也罢，说圆滚滚，其实也没有错。唯有那个人，一身素白单衣，衬的身子骨笔直而又纤瘦。这个季节不该看到这样的装束，身在宫中，也不该看到服饰里一点品级都看不出的人。
楚云容心里明白，是那位昭阳殿主回来了。不管怎样说，对方毕竟是这里的主人。楚云容停下脚步，等着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雪鸮在距离云容不到一米的地方站定，开口说了一句：“久见了。”
云容微微点头，说，“是，好久不见了。”
到底是剑灵，隔了这么久不曾见过面了。目光对牢那张这么多年都不曾褪色的面孔，云容更能感觉到自身的衰朽。她微微的叹了口气。
宫内人是要讲究礼仪的。叹息也该悄无声息。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对面是雪鸮。这微不可查的叹息，轻易就落入了她的耳中。
她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评论什么，只说道，“正打算过去找你来的，既然来了，就一起坐会儿吧。”
说是坐会儿，云容之前想要赏花的心思便被彻底打消。她随着雪鸮一起步入昭阳殿内。
因为殿主昨日深夜归来的缘故，今日一大早，伺候人就开始匆匆忙忙的收拾，经过回廊的时候，看得到她们为了打扫，将殿内摆放的东西全部搬到了庭院里。这座殿所从开国那时起，就基本是楚家人在住了。因为是武家，摆出来的有不少兵器。还有从前历代先皇御赐的乐器之类。不少传说价值倾国倾城的东西楚云容都见过。她不算是眼界短浅的人了，但对自家先祖们传下来的物件，还是有几分特殊的在意之情，不免多看了几眼。
她曾经十分想要成为这座殿所的主人，这样的念头在心里萦绕多年，曾经以为是放下了，如今看着这里的一切，始终不能属于她，她才明白，这么久以来，针对那个人的妒心从来没有放下过。
雪鸮看见了她的眼神，也看到正殿这边一片忙乱的情况，她没说什么，只低声道，“我们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去说话吧。”
偏殿是个放乐器的殿所，虽然说是偏殿，但其实是将几处殿所打通了之后建立的地方。云容幼年进宫见先帝那位楚贵妃的时候还曾经疑惑过，不明白宫内要修这么大的地方做什么。后来见云昭与一群武殿青缨卫在这座殿所内摸爬滚打，才明白，原来是作为演武的地方而建立的。
楚贵妃不好武，殿所是依着前人的心思建的，她也无心改建。也就云昭在宫内生活的那几年曾经将这里当做演武堂用。、
后来云昭去了战场，贵妃日常在这里起居，便依着自己的心思，又略微摆设了一番。北面墙壁的架子上，摆了几张音色很不错的琴，又有琵琶与洞箫之类的乐器，还放了一些书，有些很新，有些却已经很旧了，不知道多少代之前传下来的。云容也只是大致瞥了一眼，并没有细看。
若她是昭阳殿的主人，这些留下来的东西，原本就该归她来规整了。琴可以一张一张去试着弹，将弦校准，找出自己心爱的来用。书也该整理，若是珍藏的古籍，或许就该重新做抄本了。还有墨，墨都是隔代传的，时日越久，色泽越是沉稳厚重。但若是太久了，便会生出几分烟灰气息。都得要仔细查看，好生保养的。茶也是。楚家人喜欢喝南茶，南茶以陈为贵，但食物这种东西，不能无边无际的储存，超过十年，就又要扔了。都该按年份次序摆好。雪鸮是云上人，绝对不会为这样的事情费心的。
也看得到她在这座殿所生活过的痕迹。殿所南面有兵器架，放着几把看上去挺新的兵器，而且还保养的挺得当的。一看便知，应该是雪鸮的收藏。她这个人，别的喜好没有，就是对兵器特别执着。而且品味有些奇诡。楚云昭从前也喜欢收兵器，收的都是很素的刀剑，以轻薄锋利为主。雪鸮这边什么都有，刀枪剑戟弓弩之外，还有狼牙棒，流星锤以及各种各样的暗器与短刀。喜好广泛的令人发指。
自踏入这座偏殿，云容目光四处扫过一波，已经将殿内上下打量过一遍。她从前几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也就幼年的时候，这里还是那位楚贵妃的居所时，上宫觐见过。那个时候虽然年幼，也知道宫中规矩打，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就算那位贵妃是自己的姑母，进了昭阳殿，也是始终低眉垂目，不会四处打量的。
楚云昭就不一样了，她敢在楚贵妃起居的地方找一群武殿青缨尉打架，也敢坐在先皇的手边喝酒说笑。也未必是性格的原因。她毕竟是长公主的女儿，又是宫里长大的。紫寰宫这样的地方，在别人看来是云上之地，是龙潭虎穴，对她而言，或许就是家吧。
她们是姐妹，年龄相似，表面上看起来地位也相仿。但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从来都不一样。
触景生情罢了，不知怎的，一时之间想起这样多的往事。她在殿内的长桌旁边坐下。雪鸮似是在准备泡茶。她也没有叫伺候人，自己动手用陶制的小炉烧水，不一会儿，茶和茶点都已经准备好了，连着紫檀木的托盘一起放到了云容面前。
她自己却不喝茶，却坐在云容对面，拿出一坛酒，也不用酒盏，就那样提着酒坛子，一口一口的喝着雪竹酒。
云容略微抿了一口面前的茶，面色便微微变了。
这是收集梅花上的雪泡出来的茶。楚家只有云容喜欢喝这样的茶。要让别人来说，就纯属矫情的。一盏从冬日储存到夏日的雪水泡出来的茶，和寻常井水泡出来的能有什么差别？她的兄弟姐妹们都会这样说。雪鸮对这样的事情恐怕也是不屑一顾的。但云容就是喝得出来，她一喝就明白了。
雪鸮有楚云昭的记忆，但她不会特意去做这样的事情，剑灵孤高而又倨傲，绝对不会轻易去讨好谁。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因为她的喜好而去特意准备这样的茶。
说起来也是悲哀，那个人就是楚云昭。
楚云昭身为武将，人又倨傲。看上去不像是会留意别人喜好的人。但她却有意料之外的细心，周围的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都知道。而且总能不动声色的从细微处迎合别人的喜好。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宫里长大，见多察言观色的事情，养出了这样的本领吧。从前云清还说过，三姐表面粗枝大叶，但实际上，骨子里这几分细致，简直温柔的近乎多情了。但若是有谁把她花费的心思，真当是多情，那恐怕是要自作多情了。
云容放下茶盏，看着楚云昭正在喝酒的淡漠面孔。
也是大意了，直到此刻，她才察觉到，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至少与数年之前见到的雪鸮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魂兮归来，莫不是来讨债的。不管怎样，欠债还钱，倒也不必慌。
这样想着，她淡淡的笑了笑，用最为温柔的语气，轻轻的说了句，“姐姐，是你回来了么？”
雪鸮看着她，透明如冰玉的瞳孔里，隐约也流露了几分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