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快马加鞭，一路冲回天启，原本该是十五天左右的路程，硬是被她压到了七天。寻常人的话，日夜兼程未必能够。可怜枫十三一个海上漂泊多年的汉子，也差不多被她虐的奄奄一息。
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雪鸮或许真的不是寻常人。她可以与马对话，让马比寻常跑的更快，更可怕的是，就算日夜兼程行路，她似乎也永远不会觉得疲累，任何时候看到她的面孔，都是很精神的模样。根本没有倦色。
雪鸮这个人，几乎一直面无表情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冰冰凉凉的一张脸。很少笑，也几乎不会流露出怒色。平日看惯了这副模样，偶尔看到她流露出几分感情，便觉得自己似是看到了她面具底下的真实面孔，因此而欣喜不已。
他见过雪鸮笑，当初在船上的时候，她看着涣源笨手笨脚举剑的时候就会笑，唇角清浅的扬起三两分笑意，眼神里的温柔似是流水一般快要溢出来。平时越是冰冷强硬的人，偶尔流露出一瞬间的温柔，才是最致命的事情。枫十三亦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虽然不至于为她生为她死，但跟着她从南蛮海到东海，再到东陆朱雀皇朝，天启，北境，这样千里奔袭，也算是真爱了。
即便如此，如今对她也几乎还算是一无所知，尤其是离开北境之后，枫十三渐渐觉得，眼前的雪鸮，与当初和他在海上初遇的那个人似乎越来越多的不同。表面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但是内里，竟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也有些不明所以。
趁着途中休息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跟了雪鸮这么久，向来是不问因果的。但这些日子以来，心里的不安越累积越多，他到底还是将疑惑说了出来。
原本想着，雪鸮大概会发怒吧。她那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不大愿意被别人过问私事的样子。但即便发怒又怎样呢？枫十三自认为是她的同伴，既然是同伴，总该做到相互信任，不隐瞒吧。
雪鸮没有发怒，她就那么坐在马上，似是低头在想什么。很难得的，流露出了几分困惑的表情。
这样看上去，她是真的很美。难得的那几分孩子气的困惑，也是动魄惊心的美丽。那个来自南蛮海的小女孩，沙罗有一张风情万种的稚气面孔。已经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了。但在枫十三心目中，沙罗却不及雪鸮之万一。
雪鸮沉默了许久，这漫长的沉默几乎让枫十三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何必问那么多呢？又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只要知道自己喜欢她，能跟在她身边，难道还不够么？或许是没出息吧，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连脑子都不要了。可是既然她这么美，既然可以守护在她身边，那这世间，哪里还有别的需要在乎的事情呢？
枫十三想清楚了，他试图去打破沉默，想说这些都没有关系。可是在他还来不及开口的时候，雪鸮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说，“我是楚家的女儿。”
这回答的，答了跟没答一样。跟了她这么多天了。别的不知道，她楚家人的身份，猜也猜得到了。但枫十三原本就没有打算再追问，因此听她这样说，也没有在意。
他解开身上带着的酒囊，喝了一大口北境带来的烧刀子，一脸爽朗道，“无所谓了，我们海上来的人都是这样，做朋友不问来历。我既然决定与你同行，从此往后，你不愿说的事情，我不问就行。就算我不小心问了，你不想答，就不必答。”
雪鸮淡淡的看了枫十三一眼，目光里还是没有什么情绪。
她说，“我不是不想告诉你。”
语气很轻，还很耐心。
雪鸮说，“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一直都有很多身份，真要说的话，是一言难尽。但其实仔细想想，那些所谓的身份，其实都不重要，对我而言，至少从这一刻开始，我做事的立场，都只是因为我是楚家的女儿。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枫十三微微的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问了，他其实是信任雪鸮的。而且他能感觉到，雪鸮这次返天启，表面虽然若无其事，内心却是极度焦躁的，这种时候，他能意识到，他的信任对雪鸮而言，其实也极其重要。
重要就够了，既然重要，那么，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她其实也无所谓。
这次抵达天启是深夜，雪鸮身上好几枚令牌，任何一枚都可以在深夜打开天启的城门。
不光天启城门，宫门也一样打得开。之前看也看得习惯了，大概整个朱雀皇朝，她都可以横行无忌吧。枫十三跟她的时候久了，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如今看到她深夜宫内跑马，连惊讶的表情都欠奉。至于雪鸮在宫中竟然还有住处，而且位置不错，隔着一片湖就看得到天子起居的持中殿。这件事情，还是让他小小的吃惊了一下。
雇佣兵做久了，多少也算是有些常识的。正常思路来理解，能住在这种地方的，十之八九应该是天子宫妃。但再按照正常思路与常理来推断，雪鸮这杀气腾腾的模样，哪个天子敢收？再说了，就算敢收，又是什么样的皇帝能允许自己的后妃满世界乱跑？朱雀皇朝怕不是迟早要完？
吐槽归吐槽。入宫十之八九是要见宫里的贵人的，不管是什么身份的贵人吧。都不能大半夜给人喊起来。既然如此，也就只能姑且在宫里先休息一会儿了。
枫十三觉得自己这辈子也算是值了。莫名其妙就在朱雀皇朝宫妃所居的殿所宿夜，这种事情，就算记在史书上，流传千秋万载，恐怕也没人敢信。
雪鸮所居的昭阳殿空房间很多。给枫十三找个住的地方，倒也不难，宫内留守的女官虽然眼见她深夜带了个男人入宫，也觉得匪夷所思，但毕竟是宫里人，大场面见得多了。就算见到如此惊悚的事情，也能勉强按捺住心情，尽量体面的，按着这位殿主的吩咐办事。
再怎么样，这一位也依然是昭阳殿主。昭阳殿留守的宫人多年不曾看见她了，也一样是要将她当做主子的。
这座殿所从前楚贵妃住过，向来都是楚家人住的，雪鸮这么些年没有在宫里待了，这地方也渐渐冷情了下来。
听说杨曦偶尔还会过来住，所以打扫的还算干净。殿内负责洒扫的伺候人，都是天子身边最为信任的那么几个女官，从他登基起就陪在他身边。年纪虽然都不算年轻了，但人都是很稳重的。
杨曦的性情与一般人是有些不同。向来他这样年纪的人，不管身份如何，用伺候人，总是喜欢用年轻的。
公卿贵族世家的人，不管是侍妾还是使女，都喜欢找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凑在身边一大群就那么放着，满眼珠玉玲珑，就算只是看着她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也觉得赏心悦目。连楚家长公子亦不能免俗。他是常年缠绵病榻的人，越是自己精神不好，越喜欢被年轻的孩子们簇拥着，心情也能好一些。
只有杨曦例外。他喜欢年长稳重而又安静的人。內宫女官也好，宫妃也好，都是和略微上了年纪的人说得来一些。外朝公卿想要把家里年轻的女孩子送到他身边，不管是多么美貌聪敏的女孩子，在他这里，总是要被拒绝的，找不出别的理由了，就会说，“人是不错，只是太过于年轻了一些，怕是欠缺几分持重，在內宫做事，不大相宜吧。”
因他这喜好，这么些年宫内都没有进过什么新人了。云英未嫁的女孩子自然都是年轻的。何况持中殿首座早些年就曾经给外朝传过话，说说什么嫌年轻，其实就是不喜欢罢了。恋慕青春是人之本性。若是年轻貌美都不招他喜欢，若是上了年纪，怕不是更令人厌烦？
她毕竟持中殿首座，按说是宫内最了解天子心情的人。她既然这么说了。那些想要将自家女儿送到宫里出人头地的公卿也就渐渐放下了这个念头。
如今要看持中殿杨曦身边，多数都是年长的女官，因为做事久了，官阶也略微高一些，齐齐整整的穿着深色的宫服，面孔素净雪白，头发也整束的一丝不苟。虽然没有寻常公卿人家那种身边全伴着年轻女子的艳丽热闹气氛。但这种稳重而又体面的感觉，倒是和宫里的氛围挺相宜的。
奔波七日，也是累了。如今是深夜，就算想要见杨曦，也得等到明日早朝之后了，此刻难得清闲，伺候人准备了洗浴的热水与将要更换的衣服。战场上混得久了，如今面对宫里这种阵仗，反倒是不习惯。
索性什么都不管，任由这群伺候人摆弄着，沐浴之后梳头发的时候，才略微问了几句宫内的情况。
她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宫里似乎还是和从前差不多，这么几年，也没有添孩子，也没有添人。御史台一年为了这种事情的上书基本上是够堆一个房间了。天子不肯听，谁都没有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