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容低声说，“倒是希望他多养几个孩子出来，我们的负担也能轻一些。”
宫里来去就这么几个人。长生是天子唯一的孩子。内廷这些人怎么想姑且不论，外朝为了国本的事情，这么些年呈上来的折子，整理整理差不多够堆一个书库了。杨曦始终不为所动。
月牙岚坐在回廊的日光下，懒懒的擦着自己的匕首。
她对云容说，“所以让你振作些么。那孩子的安全，我可以负责。除了我之外，内廷里还有很多武士明处暗处的看着，绝对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但是，他的地位，却只能由你这个做母亲的人来维护，你说说你，现在处境狼狈至此。怎么对得起那位小殿下。”
云容看着月牙岚说，“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你家的那位三公子，隔多少年都可以让陛下念念不忘。他将这里封了起来，又不允许我出去，转眼之间，就将我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来来去去，也走不出这座殿门，我还能做什么？”
月牙岚嘴角流露出几分嘲讽的笑容，“所以说你蠢么，他现在每天还让小殿下去持中殿，一直看得见小殿下，又岂会把他的母亲忘得一干二净呢？你毕竟给他生了个儿子，难道真的就一点儿也不念旧情么？”
云容说，“念又怎样？不念又怎样？他不想见我，我不能见她。长生的母亲就算贵为权妃，也不过是个内廷的囚徒。我还能做什么？”
月牙岚无言以对，看着她说，“当初三爷丢了辽阳要塞，挂印辞官回朝露之城，那个时候也是一无所有，什么都做不了，闲着的时候，好歹抄经念佛啊，你别的做不了了，行善积德，给你的儿子攒点福报也好啊，没准会有转机呢。”
云容看着月牙岚问，“三姐那么做，有用么？”
月牙岚的面色，也渐渐的黯淡下去。
“没有用的，她抄经念佛，行善积德，收敛了所有的恶念，天天在碧玄草堂陪着孩子们，作出亲切的面孔，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人。结果那些无辜的孩子们都死了，她也死了，她的朝露之城血流漂杵，她所在乎的一切都没有了。”
楚云容看着月牙岚，平平静静的几句话，也听得出深重的哀恸之意，不由让她也想起当年，朝露之城是楚家封地，那场浩劫对楚家也是影响深远，如今想起来，不是不心痛的。
月牙岚说，“三公子说了，或许是她罪孽深重，吃斋念佛也洗不清，不如早早下地狱受刑去。年轻的时候在战场上，杀掉的人何止数十万。背负怨念那么沉重，岂是念点佛经就能弥补的。权妃娘娘又不至于作过那么深的孽，善良一些，没准事情会往好的方向改变吧。”
简直莫名其妙。但月牙岚这样说，其实也就是告诉她，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这样，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在殿内抄经吧，不修来世，就当是练字也好。
会不会为小殿下攒点福报呢？其实她也不知道。但做母亲的人，只要听别人说，这么做可能会对孩子好一些，那不管再莫名其妙的事情，她也总是肯去做的。
哪怕注定徒劳无功。
云容抄经抄了三四个月，内廷传来消息，长秋殿那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云容感觉自己想要吐血。
这三四个月，其实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听说过。长秋殿本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怀有身孕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那个人本着被害妄想的精神，坚决认为但凡有不顺心就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几个月来，因为伺候的不明白，被驱逐出宫，甚至杖责致死的伺候人数一数都有十几个了。别说行善积德了，作孽倒是真没少作。即便如此，最终依然是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这得有多难啊。淑妃生下的孩子，与书公主是先天不足的，说是因为淑妃身体不好，何况当初怀着与书公主的时候，还被下过毒，胎里头带出来的病根，是没有办法。后来云容生长生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也不知道怀着那个孩子的时候，哪里做的不够好，最终长生生下来的时候，却是一颗没有长全的心脏。
现在想一想当时的心情，依然会觉得动魄惊心。云容一直在想，若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就报应在自己身上好了，让她在痛苦中死去都没关系，可是又为什么，要让这样的折磨落在那么小的孩子身上呢？上天又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那会儿也想过，或许是内廷风水不好吧。再者没准也是杨曦的错。那个人那样冷情，或许是没什么儿女缘，以至于孩子都不怎么健康。就这样想着，多少也能想开一些。
但现实是没留什么情面，悦悠然生下了健康的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还是个男孩。这个事实理所当然的，让云容心里泛出几分酸楚。
不高兴归不高兴，却也不可言说。
她千辛万苦抄了那么多经书，到最后，积攒的福报，怕是都给那位处处跟她过不去的悦妃了吧。这都算是什么事啊。
她真正紧张的，还是长生。这孩子是她亲手带大的，长生对她而言，就是这世间最为珍贵之人。其实不必考虑这孩子作为朱雀皇朝的皇子殿下而给她带来的名望与地位，单是这个孩子的存在，对云容而言便是幸福了。
人总是有贪念的，起初养着这个孩子，觉得有他在，这内廷之中冰冷而又漫长的岁月也变得温柔起来，再后来，就觉得，这样好的孩子，他应该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他应该万众瞩目天下臣服，他吃了那么多苦，经历了那么多才活下来。他既然生在皇室，又是楚家的孩子，当然应该有一日君临天下。而现在，悦氏生出了另一个孩子，曾经杨曦对这个孩子的看重，难道都会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么？
云容不想接受这个结果。或者说，她其实痛恨的是自己，若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人太过于软弱无能，长生的地位，也不至于岌岌可危。
月牙岚劝她，“我看你还是冷静一些吧，人家生了个挺不错的孩子。宫里上上下下都在庆祝。你若是摆出这么一副面孔，回头给人看见了。不知道传出什么话来呢，只会对你的处境更加不利。”
云容神态失落，道，“我如今在流华殿，寸步也不曾出去，面色如何，旁人还看得见么？”
月牙岚看着窗外，意味深长道，“那可未必，隔墙有耳，隔着窗户，也未必没有人看得见你什么面色。若是足不出户，就能安枕无忧，我与楚荨又何必出现在这里呢？”
云容低声道，“若是有人对我不利，可以抓住证据，将对方置之于死地么？”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几乎都已经咬牙切齿了。
月牙岚微微摇摇头，说，“没有那么严重的事情。你之前激怒天子，他看见你就厌烦。我劝你低调一些，别让他看到你，或许时日再久一些，他心里淡忘些了，或许还会有些余地。现在他没有废掉你，都是因为楚家在背后支撑的缘故，并不是说念什么旧情。你要是再出头露面，惹怒了她，又一次将你驱逐出宫的话，长生的地位，就一定会被外朝所动摇的。”
言下之意，就算为了孩子，她也该低调点。
云容默然无语。眼下什么事情都不能做。难道大宗师就会无视她们母子，那位悦妃就会忘记与她之间的相互厌憎之情么？她已经在内廷待得太久了，久到有些时候，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心中这些疑虑，到底是所谓的合理怀疑，还是无谓的事情想得太多。
她低声对月牙岚说，“云砚君那个人，心思也不在陛下身上。那一位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她，为了她的缘故，要怨恨我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呢？”
月牙岚冷冷道，“你弄错了。那个人所在乎的从来都不是云砚君的事情，他只是对你失望罢了。”
“对我失望？”云容不解。
月牙岚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猜，那个人的内心，毕竟还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不曾爱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或许他所期待的，也不过是这座内廷之中，能有一个人替他管好内宫，不要让他除了前朝之外，还为内宫的事情烦心。最好再给他养出来个不错的孩子。将来可以继承他的位置，这样他就可以安心了。”
云容点头赞同。这些事情并不用月牙岚来告诉她。其实她一直都知道，杨曦那个人对内宫的期待，其实也就这么点而已，别的事情他也不在乎。可云容就是不甘心，因为不甘心，一直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做了那么多多余的事情，最终就只是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局。
云砚君那件事，她处理的太过于难看，因此杨曦对她失望至此，甚至愿意去扶持悦悠然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么？
月牙岚见她为这些事情纠结，不知道是不忍心，还是已经失去了耐心，对她说，“你也别太担心了。过一阵子，雪鸮姑娘就要回来了。你们那位天子陛下，对她向来是另眼相待的。毕竟都是楚家人。有她在，她帮你说几句话，或许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说不上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的安慰。云容心思一动，却想到去年年初的时候，与雪鸮在马车之上同游上元灯节的情境。
这才过去一年，物是人非了。
不为别的，单是想到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见到那个人，她的心情就好转了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