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抬到持中殿那边,是慕清容出来迎接。持中殿内殿那边的隔门都闭着。
慕清容低声对明恩华解释道:“今天朝会结束的略早一些,陛下已经午睡了。若是华妃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臣女即刻进去通报。”
说是这样说,其实也就是说说。内廷之中能有什么大事?又不是兵部,耽误一两个时辰要死人。慕清容说可以进去叫天子起来,其实也就只是为了表示看重这位华妃的意思。明恩华又不是心里没数的人,当然不至于没有分寸。
她只是微然笑了笑,说,“许久未曾见过慕大人了,不如在偏殿找个地方,若是慕大人不忙的话,我们喝杯茶吧,等陛下起来再说。”
想起年少之时,初嫁入靖王府的时候,杨曦那个人,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嗜睡。当初靖王府正妃皇甫漪澜是武家出身,精神好的不得了,一大清早,便借着练武的名义将阖府上下都叫起来。杨曦纵然困倦,不断打着哈欠,也强行打起精神,坐在院内看那位王妃带着一群侍女练兵器,打得杀声震天的。就算不特意去叫谁,阖府上下,哪个又能消停。
杨曦不会同女人动手,明恩华也不习武。王妃在府里闹的时候,她就做些茶点,在一旁陪着杨曦喝茶吃点心,顺便品评几句。少年男女都没什么避忌。当初她们府上这些人,也没有怕杨曦的。连侍女也敢凑上去与王爷说说笑笑。
皇甫漪澜武家出身,是个性情率直,心直口快的人。她当年与杨曦,倒是挺说得来的。有她在的时候,府上内宅也太平一些。虽然王府内一位正妃两位侧妃,但也不曾闹出什么宅斗之类不上台面的事情。那位王妃治家的手段,便是雷厉风行,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抄起兵器来打一架吧,谁赢了谁说了算。这样的做法,虽然让大家闺秀出身的明恩华啼笑皆非,但相处的时日久了,也会觉得,这位王妃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谁又能料想得到,就这样的一个人,后来竟然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不在了。她是武家出身的人,按说身体比一般人要强健许多的。但天不假年,也是没有办法。自她去了之后,王府内其实就已经有些不大太平了。当家主母不在,洗脚婢们都要翻天。苏家出身的那位侧妃,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心一意想要扶正,指使着手底下的丫头们没事找事。明恩华不胜其扰,又不想跟下人们计较。说到底,是不愿放低身段,与别人争抢。图什么呢?靖王府做个正妃?别开玩笑了,那样的地位,根本不值得她摆出那么难看的嘴脸给别人看。
不愿出手,也不代表明恩华就会坐以待毙。她一方面退避着,就只管自己院子里的事情,出了她自己的院门,一概不理,人也尽量不出去,另一方面,就去跟杨曦说,想要给自己的住处改个名字。
说是府上太不太平了,让人心慌。换个牌匾,或许能好一些。就叫临渊阁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是委婉的说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好让杨曦心里有点数。
杨曦当时听她那样说,准是准了,又略微苦笑这说了一句。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你是如此,小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像是惺惺相惜。然而当初,明恩华也不曾深想过。她和杨曦的关系,到底寻常,也不想更进一步。路是她自己选的,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也是想要保护自己。只是如今,就在持中殿,隔着内殿一道薄薄的隔门,杨曦在里面睡着,她安安静静的在外面等,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摇他起来,与他细细说起家里的琐事。
少年夫妻,相伴十余年过去,如今疏远至此,到底是遗憾的。但想到因他而动心的女人,都一个个死去,或许还是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足够冷静,才能活到今时今日。
慕清容吩咐持中殿的女官在略微远一些的偏殿布下茶桌,问有什么茶,女官回了,她又过来,笑着对明恩华道,“这些天,流华殿那位小殿下天天过来请安,为了他的缘故,殿内现成准备的都是给小孩子喝的水果茶,华妃若是不喜欢的话,我让她们把前些日子酿的梅花蜜露找出来,配着秋玫瑰煮些新茶吧。”
明恩华喜欢时令鲜花做的茶,配上花瓣酿出来的蜜露,气味芬芳又不至于太甜。
这位华妃虽然不怎么来持中殿,但慕清容在宫里待得时间久了,内廷里的女官们各自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都是一清二楚的。
这点分寸都没有的话,也做不到持中殿首座。这一位虽然是因为楚云昭的关系才被带在杨曦身边的,但论起七窍玲珑的缜密心思,也确实配得上如今的地位。
明恩华略微点了点头,慕清容便吩咐伺候人去准备茶水和点心,她在茶桌另一边,与明恩华相对而坐。微然笑着,等明恩华开口说来意。
当初为了淑妃的事情,慕清容受到牵连,在慎刑司受过刑,双腿险些因此残疾,如今虽然是好些了。但行走还是略微有些不便。
若非如此,今日华妃前来,她就自己亲自去备茶了。
茶送上来,果然香气清冽,正是明恩华平日里喜欢的口味,她捧着茶盏,先抿了一口,称赞了几句,倒也没打算先说正事,只疑惑的问慕清容,“眼下这时辰,持中殿应该还没传午膳吧,陛下怎么这样早就睡了。”
语气里多少有几分担忧。毕竟这担忧,也是她的本份。
慕清容说,“昨夜看折子看得晚了,陛下说太累了,因此没有传午膳就先去睡了,说等会儿起来再传膳。华妃娘娘若是没有用过午膳的话,就在持中殿一起吃吧。”
明恩华微微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她父亲也是内阁里的人,不至于一点外朝的消息都不知道。前阵子听说过,东海郡那边水灾了,军督府与郡王府都在出面赈灾,赈灾所用的钱粮大部分是朝廷出。涉及民生,琐碎的事情不计其数,不能不管,身在王座之上,就算为此熬到深夜,也是职责所在,没什么可说的。
有心想要劝他保重,说了怕也是白说。朝政上的事情,他又不能不管。有那心思,还不如关心慕清容几句。
因为看到慕清容眼下走路还是有些不稳当缘故,便很关怀的问了几句。
慕清容说,“虽然是旧伤了,但伤筋动骨,也不容易好。臣女自己也算是大夫,这么些年在保养上费过不少心思。但有些事确实不由自己做主。天暖些的时候还好,眼下是冬季,骨骼疼痛,是免不了的。”
人毕竟是持中殿首座,在这地方,想要什么灵丹妙药没有?伤太重,没办法完全恢复,就是没办法。
就算白君辞以死抵罪,也换不回慕清容的健康。她自己倒是不后悔,被她所害的人,怕是满心的憾恨无处宣泄吧。
话都说到这里了,正要提起白君辞的事情,内殿的女官却走了过来,说是陛下已经醒了,听说华妃在这边,便说立刻召见。
语气里竟然还有几分讶异,毕竟久不见这位华妃往来了,不曾想到,天子竟然还如此重视。
明恩华微微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入内,慕清容原本是想要跟过去伺候的,却被内殿的女官拦了下来。
那位女官也流露出几分讶异之色,她说,“陛下吩咐了,只让华妃一个人进去。”
慕清容有些吃惊,她跟在杨曦身边的日子长了,公事私事,无论需要不需要跟她商量,向来都是让她待在一边的。毕竟伺候的日子长了,如同自己的手脚一般,并没有特意分开的必要,这还是她入持中殿这么久来,第一次遇到杨曦跟人谈事情,竟然让她也回避。
吃惊归吃惊,她依然从容退下。明恩华心里有数,杨曦应该已经知道她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因此也深吸一口气,缓步踏入内殿。
杨曦刚起来没多久,面色看着还是十分疲惫的样子。看来这一阵子确实累得够呛。因为是接见内臣的缘故,也没有特意更衣,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常服,衣角覆盖着银线绣出来的藤蔓,延伸之后隐藏在衣褶的纹理之中。他见明恩华进来,也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说,“华妃坐吧。”
明恩华在一旁坐下,目光落下的地方,是屏风底下摆着的残局。能在持中殿与杨曦对坐下棋的,或许就只有那位教统大人了吧。但仔细一看,落子的风格,似乎与那位教统大人有几分不同。
风格未免太凌厉了些吧,进攻有余,防守不足。但突破的几分锐气,倒也确实值得一看。能陪着天子下棋的人不多,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仓促之间看了几眼,明恩华也没猜到是谁。
杨曦注意到她的目光,便说道,“那是前两天跟长生留下的残局,他功课多,一局棋下好多天,还未收尾。”
流华殿那位小殿下?明恩华略微受到了几分惊吓。刚才看的时候,还觉得棋路有几分锋芒太过,不够沉稳。但联想到小殿下的年岁,这样复杂的进攻,倒是有些吓人了。
这也太聪明了吧。
那位权妃在这个年岁也未必有这样的聪敏。怎么会生出这么聪明的孩子来?
似是看透她的心思,杨曦说,“长生的围棋是楚家长公子教的。长公子的棋力是不错,名师出高徒了。”
顺着这话头,又多说了几句,说起前些日子,流华殿封宫,小殿下读书多有不便。本来那位白大人是肯入内廷教导小殿下的。但还是觉得不大妥当。原本想在六庭馆找位稳重的女官来,也不知道六庭馆是怎么回事,连一个合适的人选都找不出。
这么说话的时候,就有几分埋怨的意思了。六庭馆馆主楚君仪毕竟是楚家人。故意不去找人,好帮着楚云容,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