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心不甘心,都不能逃脱命运的摆布。漪姨娘毒死那位郡主殿下的事情,终究是被棠姨娘知道了。做什么事情,或许最难被瞒住的,就是身边的人。漪姨娘一直认为,棠姨娘就是个烂忠厚无用的人。她恶狠狠的威胁棠姨娘,不许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因为如果说出去的话,或许他们所有人,包括棠姨娘和她所生下的君辞,都要去为那位死去的郡主殿下陪葬。
长公子不管才能多高,德行多么完美,说到底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是一定不会放过伤害他母亲的人的,她们这些做偏房的,都曾经伤过那位郡主殿下的心,长公子不会放过她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漪姨娘这样恶狠狠的威胁过棠姨娘之后,就自以为高枕无忧了。岂料棠姨娘也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怯懦无用。她为了抵消罪责,抢先去找首辅大人忏悔,将事情的首尾都说了出来。
这是耸人听闻的家丑,自然是不能外扬的。为了将这件事情压下去,那位首辅大人也只是将漪姨娘囚禁了起来。因为陆涟漪江南世家的出身,也不能杀了她。但那位长公子却在一怒之下,用酷刑折磨君合,后来赶到的君德为了替弟弟求情,挡在了暴怒的长公子的面前,被长公子抡起斧头砸到脊柱,以至于半身残废,自此之后就成了个废人。
若不是当时有君德阻拦,或许君合便会被折磨致死。用漪姨娘的说法,长公子那个人,丝毫不念人伦之情,简直就是个怪物。但君辞知道,一切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君合当初知道,他自己母亲毒杀郡主殿下的事情走漏风声。不知道是为了保护母亲,还是存着别的念头,总之他出钱雇了一群匪徒,绑架了长公子的妹妹君辰。若不是他的计谋失败,或许年幼的君辰,会遭遇更为可怕的事情。
白家枉称诗礼世家,相互倾轧的时候,也不见得比悦氏那种商人出身的世家能干净多少。
长公子倒是恩怨分明的人,君德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在君辰被绑架之后提供了线索,才能让君辰迅速的被救了回来。因为这件事情,长公子念了几分人情。原本是不想迁怒于君德的。然而君德为了救弟弟受了他一斧头以至于身体残废,他便因此,放过了君合。
君合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又失去了母家的庇护。曾经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不得不面对自己前途尽毁的事情,整个人的心性都变得扭曲起来。镇日里将自己关在住所中,偶尔有人去探望他,听到的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偏激之语。旁人也不敢听下去。
都说长公子这样对待庶母与弟弟们,未免太过于无情。但君辞却不那么想,她虽然年幼,心思却极为灵透,早就明白,凡事必然是有因才有果的。若是漪姨娘与她的儿子没有算计长公子,或许就不会遭遇到这样的厄运。但是漪姨娘又能怎样呢?她或许就只是不甘于命运吧。她并不像君辞的母亲棠姨娘,本来就是庶出,或许天生就该低人一等吧。她是江南世家高贵的宗女,嫁到天启白氏,原本勉强可以算是门当户对的,但因为有那位郡主殿下在,她便成了侧室,她的儿子成了庶出,处处低人一等。她当然不甘心。若是不动手争取,难道世世代代要这样下去么?
她争过,然而她输了。败者下场凄凉,是理所应当之事,并不能责怪长公子。
白君辞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她不能输。
为着漪姨娘的事情,她们所有这些偏房出身的人都受了牵连,侧室以及孩子们,还有下人都要离开从前所居住的东院,搬到最西边下人居住的偏院里。白君辞知道,这样一走,或许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想不起来她,或许就一辈子都只能过下人的日子了。
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故意磨磨蹭蹭,又怀着一丝希望,对向来只能称作棠姨娘的母亲说,“冬天的衣服就先放着吧。”
她心里还想着,眼下还没入夏,等到冬天,还有好多个月。或许那个时候,上头那些大人们就已经消气了呢?
母亲看着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吩咐伺候人说:“所有要用的东西,都带上吧,以后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棠姨娘虽然看上去怯懦而又忠厚,但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君辞听见她这样说便知道,或许是真的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临走的时候,她将最为喜欢的一个人偶藏在了角落的橱柜深处。这一家人,从前在漪姨娘的强势弄权之下,变成了侧室坐大的局面,因此他们这些人才能堂而皇之的住在东院。如今到了临走的时候,眼看已经失去了权势,连伺候人也不怎么上心了。她的人偶,就那么安然的留在了那个橱柜里。
听说让他们搬出东院,是因为长公子与大小姐回来了。他们从前住过的地方,当然不可能让长公子他们俩兄妹住。只不过东边的院落紧邻着官道,上朝的时候是一定要从那边经过的。为了眼不见为净的缘故,就将他们这些人先挪到偏院的地方。
若是往后不能再见的话,恐怕就一辈子是做下人了吧。当初漪姨娘得势的时候,趁着那位郡主殿下一病不起,将嫡出的大小姐也送了出去,听说在书院里,冬日还要自己洗衣服。炭火也不足,一双手都熬出冻疮来。父亲毕竟是大人,就算有血脉相连,总会轻易将她忘记的,若是不自己振作设法,就算没有残疾,余生又与废人有什么区别呢?
那会儿她才五岁多点,不大点的小人儿,就已经将这些事情都想明白了。白君辞毕竟算是那位首辅大人的女儿,聪慧灵机的头脑,继承了七八分。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小人精了。
搬到偏院之后,才过了两三个月时间,她便与棠姨娘闹着,说当初忘记了人偶在东院那边。要回去拿过来。
她原本是想让母亲陪着她一起去的。毕竟母亲勤勤恳恳伺候了父亲那么多年,到底也没有犯过什么错处,可是棠姨娘始终是不肯的。总是敷衍着她,说等一等吧,等冬天过了再说,但那语气,却让白君辞觉得,或许冬天过了要等春天过,春天过了,要等夏天,或许这等待,终究会变得没有尽头。
她是不能忍下去的。
时节已经到了深冬了,今年也照着往年的例子,送了新制的冬衣过来,只是制式比从前都要简朴多了,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添补。
当初那位郡主殿下在的时候,府上有什么事情也是从来都不过问的。棠姨娘掌权理家,四季替换的衣服,除了按份例添置以外,还要额外挑选时新的花色,制出很多鲜妍好看的衣衫来。因为不想一家独大被人议论闲话,便顺便给君辞也一起做了。就算有闲言碎语传到那位避居内院的主母耳中,也不过轻描淡写说一句,“不过是多添几件衣衫罢了,随他们去吧。”
不仅这样,宫里送来时新的衣料,也三不五时传出来,送给她们做衣服。那位郡主殿下的为人,其实也算得上是十分宽厚了。
君辞虽然说是庶出,从前也不曾受过委屈。白家这样的门户,到底是讲究的。到了今时今日这种地步,也不至于让她们受冻挨饿。只是送来的衣裳,质地简朴颜色寻常,一看便知,眼下是长公子这个男人在当家,想不到这许多。
也不算是没有衣服穿,长公子选定的衣料,虽然不够华丽,但也算不上丑。只是心思微动,君辞便在深灰色的冬衣上,套上了开春那会儿裁制的春衫。她正是长身量的时候,半年前的衣服,上身便有些短小了,套在厚重的冬衣上面,更显得左右支拙。
她就穿成这样,避开了所有伺候人的耳目,一路走到东院那边,在旧柜子的深处,翻找出了那个已经积灰的人偶。
果然是没有人动过的。他们这些人从前住过的地方,如今都没有什么人来往了。听说长公子为了出门上朝方便的缘故,甚至大费周章的将几处房间打通,做了过道。
白君辞穿着颇有些局促的衣服,在这些过道之间穿行,不知不觉走到了东面的书楼那边,她在寒风中站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一鼓作气的跑了过去。
意料之中的撞上了书楼里出来的人,她因为跑的太急的缘故,骤然撞上了那个人高大的身躯,手中的人偶自然是毫无阻拦的被撞飞,整个人却被一把捞住,稳稳的托在了手上。转眼之间,又被放平在地上。
这个过程极快,就一个瞬间,而她也是在那电光石火的片刻,看清了扶着她的人的面孔。
那是一张冷峻并且极有锋芒的面孔,令人讶异的是,明明是一张攻击性极强的脸,但却是说不出的好看。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吧,所以面容上的冰冷戾气,都掩盖不了那张脸的好看。让她呆呆盯着,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