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秋还太年轻，从前辰公主对他太宽容，不曾让他明白这个道理。
阿辰是他的养妹，从幼年时便与他相识，后来为了政治婚姻的缘故，不得已嫁给他。他们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当时说是为了不让辰公主受委屈的缘故，老夫人不许千秋月进门。辰公主与他一起，住在如今与书公主所居住的北院里。千秋月是见不得光的外室。但那个时候，他与辰公主一向是分房别住，兄妹相称的，除了逢年过节，必须一家人一起露面的时候，他也很少留在府内。都在外室的私邸里住着。辰公主也不曾埋怨过一句。
当初和那位辰公主相处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多难相处。后来她因为寒症卧病在床，慕容秋也是无微不至的照料着。辰公主死去的时候他很难过，也消沉了许久。
之后原本是要迎娶与书公主的，原本也以为，此生与千秋月是没有什么缘分了，毕竟世家出身，婚姻不能由自己做主。可偏偏那个时候，听说那位公主的母亲过世，婚事也因此耽误，千秋月又在那段时间怀了身孕，慕容秋终于下定决心，与母亲摊牌，坚持无论如何也要将心爱之人迎入府中。
那个时候，老夫人也听说，朱雀皇朝只剩下那一位公主。公主的母亲，也是因为激烈反对将公主嫁入北境，因此与天子争执，激怒攻心的缘故，才一病不起以至于带着憾恨离世的。那个时候老夫人也是想着，恐怕那位公主是不会嫁过来了，因此姑且留下怀孕的千秋月，以侧室的身份住在府上，大概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然而世事未必都顺遂人愿，千秋月入府没多久，南朝那位公主殿下的婚事便定了下来。慕容秋只能迎娶公主，而就在公主大婚当夜，在府中一片红色灯火的喜庆氛围中，千秋月孤独的躺在西厢，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堕胎的汤药，是前些日子老夫人就送过来的。老夫人说，这孩子命苦。若是早一两个月出生的话，生下来的孩子，若是活着，也不至于掐死。但既然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已经进了门，怎么能让侧室在她前面生下孩子呢？慕容府不能这样羞辱公主。
后来那位公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一个病弱的女孩。至少那个时候，她有了孩子，千秋月就可以生下自己的孩子了。她原本可以为她所爱的人生许多孩子。可是府上的大夫告诉她，上一次那个孩子，在月份已经很大的时候被从她的身体里强行带走。这对她的伤害太大了。或许在很多年内，她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
大夫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那位公主殿下，高贵如九天之上的雪云，而她只是卑微的泥土。公主殿下曾经听说过她这个人。据说是自持身份的缘故，从不愿与她碰面。因为双方地位实在太过于悬殊，那位公主殿下的目光甚至都不屑于落在她身上，更不可能为难她。就只是故作无视的态度，或许也只是在欺骗自己，想要当做这府上根本没有千秋月这个人吧。
但就算这样，千秋月也恨她。千秋月这一生过得很不幸，她年幼的时候千秋府因为战败的缘故，父亲战死沙场，千秋府覆灭，在动乱的战火中，府中被劫掠一空，母亲与姐姐都被卖身为奴。当时的她因为年龄太过于幼小的缘故，一时半会儿卖不出去，被一位好心的老妇人收养。那位老妇人几乎是倾家荡产的买下了她。之后母女二人，一直过着清贫而又艰辛的生活，直到她遇见慕容秋。
她还保留着千秋月的名字。北境千秋府，在很多年前曾经也有百战兵府之荣光。然而昔年千秋府的千金小姐，如今宛若梅花坠地零落成泥，被践踏之后，破败到捡也捡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姐姐是什么下场。她不想落到同样的下场。她曾经以为，遇见慕容秋是他一生的幸运。她觉得或许是她前半生失去的太多，上苍终于想起来要给她回报，弥补对她的亏欠，因此才将慕容秋带到了她的身边。然而朱雀皇朝公主们的到来，那些金尊玉贵的公主，轻而易举，就再一次将她踩进了泥泞里。
或许不是故意的。她们压根看不见她这个人，因此就那样，若无其事的，从她的头顶踩了过去，让她认清自己所谓的幸福有多么脆弱不堪一击。
这世界其实没有什么公正可言。
失去那个孩子之后，她没日没夜的诅咒着那位公主。全然不顾心怀恶意的自己面容有多么狰狞不堪。直到后来，听说公主生下的那个孩子天生只有半颗心。注定活不了多久。
也不能说是突然之间冷静下来了吧。她只是觉得，那位公主殿下其实也和她是一样的人。不管再尊贵的人，或许都无法摆脱残酷命运的捉弄。或者说，她有些怕了，若是公主的孩子是因为她那残酷的诅咒而承受心疾带来的痛苦。那她自己这颗充盈着恶念的心，又会在将来，招致如何残酷的报复呢？
她试图想要忘记这一切，让自己可以心平气和的活下去。其实生在这残酷的人世间。要不然就痛痛快快的死去，要不然就在命运容许的范围内，勉强好好活下去。
只要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可以从她所看得见的范围消失的话，或许往后就可以心平气和的活下去了吧。她从公主身边的伺候人口中打探到了消息，知道公主早有此意。
朱雀皇朝的使臣也来了北境，果然不愧是公主殿下，只要她过得不开心，就算是千里之外，她的父亲也愿意为她做主。她知道老太太没有那么容易同意此事，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连慕容秋也反对。
雪鸮拿起茶桌上的茶盏，只是打开青花瓷的盖子，略微闻到了茶叶里的香气，便将杯子放下，微微的笑了笑。
“这茶我不喜欢，既然是在北境，就应该用梅花泡茶才对，这种江南地带的茶叶，送到北境这边，香气就已经褪了大半。公主恐怕也是喝不惯的。”
千秋月以侍奉的姿态坐在一边，听见她这样说话，便说，“梅花做的茶也有，我现在就去拿。”
雪鸮将茶盏递给她，不一会儿，换过的茶盏端了过来，是腊梅与千日红混在一起的花茶，透出了浓郁的香气。
雪鸮将茶盏放下，没有喝，也没说什么。千秋月略微松了一口气，姑且先坐下。却见雪鸮又把放着茶点的碟子拉到面前，碰也没有碰，只是看了一眼，就说，“茶已经很甜了，用红豆沙的点心来配茶，未免有些过腻，还是做些荷叶糕送上来吧。这种点心也不难做，公主在宫里的时候，也很喜欢吃荷叶糕，连淑妃娘娘和我们那位陛下都能下厨做的。慕容府里，难道连个会做荷叶糕的人也没有么？”
慕容秋没有说话，千秋月无语了片刻，再度起身，道，“荷叶糕我倒是会做。我去吧。”
她此刻已经意识到，或许雪鸮说着这些挑三拣四的话，也就只是想要支开她而已。再留在这里，也只是自讨没趣罢了。身份卑微的人，就该有身份卑微的自觉。她不做声，起身自觉离开。不算很大的殿所之内，也就只剩下了雪鸮与慕容秋两个人。
雪鸮看着慕容秋。
虽然实话实说，她看着那位唯唯诺诺的侍妾心里也不会怎么舒服，但真正让她反感的，还是眼前这位，温柔中杀人于无形的慕容公子。
她拿起茶盏，看着那已经被浸泡出玫瑰红色的茶水，不禁一阵反胃，也没有去喝，直接就将茶盏拍在了桌上，然后对慕容公子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那位公主殿下，你若是不喜欢就让我们带走，留她在这里，你不痛快，她也不痛快，我看你那位侍妾恐怕更不开心。不如放手，大家日子都好过。”
慕容秋看向雪鸮，道，“她是我的妻子，我曾经与她一起对着天地起誓，此生不离不弃。不管发生何事，我总是要照顾她的。”
雪鸮看向他，眼神与声音里，都已经透出了几分怒意。
“你怎么敢这样说？你心里爱的不是她，为什么要跟她交换誓言。你以为你在保护她么？可是，就一个事实，你只要在她身边，就是在折磨她。”
与书喜欢过慕容秋么？雪鸮没法确定。但她也知道，与书公主是心性单纯的人。当初孤身一人，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北境，她未来的丈夫，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更何况公子温润如玉，举世无双，少女心中向来没有他人，与这样的人许下一生一世，或许真的因此欢喜过，但当初的梦想有多美好，揭开事实的那一刻，就有多残酷。
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或许算不上什么过错。但娶了她，却又冷待她，那简直罪该万死。
慕容秋辩解，“我并没有亏待过与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