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亲自抱着孩子送到流华殿这边来。云容其实刚起来没多久，原本是打算去持中殿那边看孩子的，听说杨曦不让她过去，脸色很不好看。
就算现在已经将孩子给她抱过来了，因为听说刚入宫就先被医官们检查过一遍的缘故，心情似是更糟了。
便一句句的数落着杨曦。“这么小岁数的孩子，来到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知道好好安抚，居然先让医官查看，就算没有什么毛病，也要吓出病了。”
杨曦被她数落的默然无语，只得先将手上抱着的孩子交给侍候人，云容又从侍候人手里接过来。看见这孩子，便想到淑妃，她如今若是还活着，看见这孩子瘦弱可怜成这个样子，怕是心里又要难过了。云容虽然与淑妃的交情不够深，但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在，再加上这孩子是要交给她抚养的，往后便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看着她眼下的模样，也是十分心疼。
侍候人将饭菜摆上来，小殿下被乳母抱去喂奶。
伺候小女公子的人说，女公子几个月前已经开始吃一点东西了。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光喝奶是不够的，还是得吃一些饭。
云容便问了几句，问她平日里能吃些什么。吃饭的时候，就将这孩子抱在怀里，喂孩子吃些，自己也吃些，毫不在意将杨曦晾坐在一旁。
流华殿内的伺候人也早已习惯了这两人坐在一起各自安静的场面，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云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孩子抱稳，用挑出的鱼肉拌一点米粥，喂给孩子吃。
简直像是在喂小猫一样。
杨曦虽然有过几个孩子，但却从没有亲自带过自己的孩子。他见云容将苹果咬下一块，用小银匙在缺口处刮下果泥喂孩子，感到很新奇。
杨曦想，也许他小时候是被母亲这样带大的，现在又这样一点一点地养育自己的孩子。
云容抱孩子的手势十分娴熟。小女公子比长生略微大一些，她也照顾的很熟练。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静坐了一会儿。
孩子安静地被他抱着，不一会儿就朦胧睡去。云容起身走到寝台边，将孩子放进寝帐里，回到桌边继续吃自己的饭。
杨曦一直坐在旁边，看着看着，心里有点难过。
杨曦想，云容年岁还这样轻，生过孩子之后，满头青丝就已经透出几分斑白了。他看见小荻弱小的样子，觉得很可怜，但心里并不喜欢。
他自己的孩子，身体都有些不好。阿辰是战场上生的。楚云昭向来不知道保养身子，那孩子生下来又流落战场，被慕容府收养。后来听慕容府的人说，也是好不容易救过来的。后来再度嫁到北境，就因为抵抗不住严寒酷烈的气候，终究还是因病逝去了。
与书也是先天不足，因为她的母亲自幼多病，生产的时候又被别人算计，吃了亏。与书生下来的时候，没比一只小猫大多少。连哭都不怎么哭得出来。本来也以为是活不成了。是身为母亲的执念，一直不曾放弃，抱着那孩子，一直悉心照顾着，才勉强活了下来。
儒门中是有这样的说法，抛下父母死去的孩子都是不孝的，不值得伤心难过。这是自欺欺人的安慰，真正将那幼小的孩子抱在怀中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能活下去的。
他的孩子里，没有能生的好的。当初也曾想过，若是和悦华翎生一个孩子，她是武将出身，身体强健，生下的孩子一定比现在的小殿下好。但是不知为什么，当初一时心动，还是选了云容。
或许还是心有执念吧。云容不管怎样，她总是能生下一个像云昭的孩子。在漫长的岁月里，哪怕就是幻觉，只看着那位小殿下与故人相似的面孔，他的心里总是能有些安慰的。这些事情，若是告诉云容，也只能让她伤心，因此便也不说。
小女公子成了云容第二个孩子，虽然比她自己亲生的孩子还大一些，但女孩儿总是更加惹人怜爱一些，当初曾经答应过淑妃，说会照顾好与书公主。如今公主到底是远嫁到北境了，能够照顾这个孩子，也算是一些补偿。
生过小殿下之后，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杨曦好言劝说，让她不要在孩子身上花费太多心思，以至于劳累过度，总是好不了，让人担心，她都听不进去。杨曦先前是有几分心疼她，但见她固执若此，不免也讨厌他了。
已经听医官们说过了，与书公主为慕容家生下的小女公子生在十一月间，月份不足，落地时就奄奄一息，而且先天还有心疾的缘故，北境那边没有能治好她的大夫，送到天启，也是束手无策。公主的殷切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杨曦为此刻意冷淡，对此事不闻不问。云容独自将这孩子养育起来，非常辛苦。他原本就是心事很重的人，多年的苦闷郁积在心，头发一天天地白了下去。
杨曦看得出，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都养不大的。他平生经历的事太多太多，已经不相信所谓的奇迹。云容强要养育这孩子，不辞劳苦地亲自抚养她，大抵是因为对淑妃的死心怀愧疚，若是当初能够阻拦将与书公主嫁到慕容府的事情，也许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些年来，她对人对事越来越冷淡，但心里感情之深，已经沉重得无法独自承受。与这孩子的缘分越深，将来分别的时候就越难过。杨曦如今看着，便想起淑妃与辰公主的往事。
他心里想，不如将这孩子强夺过来，交给别人抚养，但又不忍心这样做。
深切的缘分，越是短暂，越是令人痛彻心扉。连时间也无法治愈的伤痛，累积到不能承受的时候，人就自然而然地死去了。人的一生，到头来都是为伤心而死。没有心的人才能活的长，或者能做到铁石心肠，只要能不觉得痛苦就好了。
杨曦对云容说，这样伤心下去，一辈子都没有尽头。这孩子天生只有半颗心，这样下去是活不了多久的。吾让人为他换心，能活则活，活不成就一刀两断。
抛下父母死去的孩子是不孝，让父母在无望的煎熬中承受痛苦，这样的孩子更不孝。汝年岁尚轻，身边还有小殿下陪伴着。与书生下的这个孩子，就让她随缘去吧。
杨曦作出决定，无论云容同意与否，将这孩子送去换心。果然，奇迹没有发生。
换心之后，小荻勉强活了半天。在杨曦目光的注视下，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终于死去。如果没有换心，她也许还能再活五年，八年，十年……这其间，他们至少还有微薄的天伦之乐。与书公主若是再回天启，或许还能见一眼自己的孩子。
但这一切，都被杨曦的决定残酷地斩断了。
杨曦大概想的是，与其让云容自苦下去，不如让她恨自己。恨可以让人忘记痛苦，甚至有强大的勇气活下去。但将小荻亲手抱在怀里的时候，他的心又动摇了。曾经将孩子抱在怀里的感觉，难道是单纯的恨意就能令人轻易忘掉的吗？他自认平生所做的事，对的错的都可以随时间过去。唯独在与淑妃有关的事情上，每一次都做错决定，也每一次，都痛彻于心。自始至终没有释怀过。
换心的事情，是悦华翎帮着安排的，大夫都是大宗师从外面找来的，据说都是当世名医，手术是在悦府进行的，那些大夫们也不知道被他们动刀换心的，是身份多么尊贵的孩子。
结果变成这样，都是在意料之中，自然不能因此责备医者。杨曦只把悦华翎叫过来，单独嘱咐了几句。
这孩子已经死去的事情不能让云容知道，也不能让与书公主知道。孩子是悦华翎亲自抱走的，回头就对云容说，换心进行的很顺利，只是换心之后，身体还是虚弱，在宫里是养不活的，便舍到莲溪院出家了。院里的师父说，这孩子尘缘太重，命格承受不起。须舍身出家才能好起来。等到年岁大一些，病好了以后，或许还能再有再见的机会。
送信去北境，和与书公主也是这样说。莲溪院是在法门有赫赫声名的大寺院，每一年都有许多贵族出身的女孩被舍身出家，说要斩断前缘，便不能再多问。那些一身淄衣的年幼女童中，或许就有小女公子的身影。
会有重逢的缘分的。
这样的瞎话，也亏他扯得出来。但他也只能这样说，他知道云容会不信，但云容应该更不忍心相信那孩子已经死去。就在这将信将疑的心思中，或许还能将希望留存许多年。直到彻底绝望。
杨曦作出决定，让云容亲自抚养小殿下，直到成年。
这是不合规矩的。虽然还未曾正式受封，但这个名叫长生的孩子，注定将要成为朱雀皇朝的太子殿下。杨曦对这孩子重视异常。他注定是朱雀皇朝的继承人，但生在这冷酷无情的世上，不可不谓为凄凉的宿命。按照御部的典籍，没有皇储能够在母亲身边长大的。
将长生交给云容抚养，理所当然遭到一些议论的反对。但杨曦觉得，这是他自己欠下云容的。看在长生的份上，希望云容能稍微忘记痛苦，不要再这样难过下去。因为抚养长生的缘故，杨曦让云容随着长生一起迁居到了太子东宫。待长大一些，又将鸿文馆附近的藏琴殿给他们住。长生跟在云容身边念书，时日久了，那安静的神态渐渐也和云容肖似起来。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当初若是早知道小荻那孩子活不长久，也不该交给云容抚养。幸好长生现在长的很好，若是能平安长大，云容也至少会感到一点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