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澜江北岸如今压力极大。连镇南王都已经亲临前线。调兵军令一道比一道急。但他毕竟只是个封疆的王爷，突然之间大规模调动军队，能否达到自己的目的，还是未知之数。
程序上的事情麻烦姑且不说，万一被朝廷怀疑谋反，也不知道高高在上的那位天子，能不能顶得住压力。
议事的大营里，众人看着眼下的军势图，都是眉头深锁。
杨曜说，“人手不够的话，这仗我没法打，可以突破的点太多了，如果四哥还在，由他行军布阵，没准还能撑一阵子。眼下局势确实不乐观。我看我还是再多写几封信求援吧。”
莫离提笔，改了几处布防的地点。这样看来，不管哪里先受到攻击，别的地方机动性也可以强一些。总能灵活调动。但人手不足确实是硬伤。对方一旦发起攻击，援军不至是要死人的。
谋略上是可以用些心思，但强弱悬殊到一定程度，谋士与猛将，怕是都无力回天。莫离淡然笑笑，说，“就算诸事都顺利，援军到位，也得七日之后了，这七日，太极门能打过来么？”
他问的是先前潜入西苗腹地的细作。被他问到的探子抬起头，看了眼莫离，然后答道，“照眼下情形看，那位神君应该是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们等的，就是河水封冻。”
莫离微微冷笑了一声，说，“我看那条河也撑不过四五日了。”
他的性情，向来越是形势危急，他便越是从容淡定。如今眼见他一脸从容不迫悠闲自在的模样。从前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幕府参议，都不免有些心中发寒。
这难不成是要坑吧。
苍狼王偏头，看向这位年岁似乎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封疆王爷，轻声问，“你们天启帝都那位皇帝，是你的哥哥么？”
杨曜点头，说，“没错，那位是我亲哥。”
他的表兄不少。楚家五公子云清他也叫五哥。但算一算，他母亲楚贵妃只有他一个孩子。杨曦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也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了。
苍狼王说，“兄弟毕竟是兄弟，你如今陷入危机，我觉得他肯定会立刻派人来救你。”
苗疆人最看重血脉亲缘。兄弟之间，只要不是为了抢皇位抢的你死我活拔刀互砍，那就基本上关系还算不错。是可以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
杨曜微微叹了口气。
“我那个五哥，我倒是不怀疑他肯定会来救我。但是，他真不好过来。没准还没有援军来得快。山高皇帝远不说，我们朱雀皇朝的皇帝要出行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一出来，沿途的官员准定跟他没完没了的，我如今封疆外派，想要见他都难，更别说让他救我了。”
这样说着，杨曜语气里还有几分遗憾。
他说，“从前感情其实还真是挺不错的。若是我这次死在这里，往后再也见不到了，我觉得五哥应该还是会很伤心的。”
“我想也是，往后要是没你在，他估计真日子不会好过。”
有女子的声音，一边这样朗然说着，一边踏步走入军营。
杨曜抬头，一看就认出来了，正是御前女侍长龙莲。其他幕府参议们还都有些奇怪，便听龙莲身后跟着她一起进来的传令官说，“这位是龙姑娘，朱雀皇朝天子陛下身边女侍长。”
苍狼王微然一笑，道，“见过女侍长了。”
又说，“女侍长既然已经到了南境，想必这边战事，已经传到天子陛下耳中了吧。”
龙莲身后，戴着黑色兜帽，看上去安静又不起眼的随从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一边掀起兜帽，一边说，“何止是听闻，御驾如今都已经到建康了。”
兜帽之下，露出清俊的面孔。如今南境将领里，认识他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是随着杨曜一声激动的五哥之后，便扑上去紧紧把人抱住的举动，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一位，应该就是朱雀皇朝当今的天子陛下。
众人正要跪下，就被龙莲挡住。
“别瞎跪了，他的五哥又不止一个，这位是楚家五公子，楚云清。”
龙莲此话一出。杨曜立刻便明白，这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天子亲临。因此若无其事的拍着杨曦的肩膀，笑着问起家里的事情。又回头跟众人说，“这可对不住了。我家里的五哥，其实就两个，除了这位，另一位便是天子陛下。我这位五哥常年是在北境打仗的，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到这边来。”
楚家的参议们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杨曜的意图。一时之间，说笑着便掩饰了过去。开口闭口都只叫五公子。至于外人，也不敢轻易相信朱雀皇朝的天子陛下会这么随意的走到南境的军营来。
杨曦与龙莲加入谈话，接着方才的话头，便说道御驾已经到建康的事情。
旁人听着，倒是觉得有了几分底气。既然天子御行到了建康，那自江南巴蜀督促调兵的事情，应该问题不大。杨曜在一旁听着，心里却有几分不安。
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将部署军力的事情都一一安排好。参议们离开之后，他才抓到机会，与杨曦在军帐里单独相谈。
许久不见了，心里也是颇多感慨。他如今镇守边境，就算年节也很少上天启的。从前是相互信任的兄弟。手中拿捏着南境兵权之后，倒是有许多事情不能有话直说了。幕府的参议们都说，重将与君王之间，是该有些忌讳的。这么些年，往来文书都是参议们代笔，偶尔加上一两句，也无外乎是谈谈天气，提一提加衣加餐的事情。所谓真心实意，都被掩藏起来。唯有见面，才能让从前那份亲密心意再度活过来。
许久未见，一开口便是一句，“五哥看着气色不大好。”
是够呛的。跟着龙莲这一路潜行，上蹿下跳的。又得避着人。昼夜颠倒的功夫，还要处理飞鸽传书的公务，日子是真不好过。
何况这么些年，杨曦在宫里闷着，也确实憔悴了，不比从前精神。
再看杨曜，毕竟是常年在外带兵的人。虽然晒黑了一些。但眼瞳明亮，人还是神采奕奕的。
太极门之乱的事情，已经将首尾都讲清楚了。这次的事情，也确实有些非比寻常。
眼下已经知道杨曦是擅自离开随行军队入南境了。云南兵府这边，已经将机密的文书送往建康，让羽林军速来援助御驾。
当时拟定文书的时候，杨曜便叹气道，“你看这像是什么样子。给别人看见，还真当我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杨曦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就好了。不必管别人怎么想。”
杨曜低声轻笑了一下，说，“皇兄说真的？”
杨曦说，“我也就只有在你面前，是实话实说。”
贵为天子又怎样呢？身居高位，也少不了虚伪应对。都说君王富有天下。触犯君威者皆可杀无赦。但天下之主，从来就不能随心所欲。
他没有必要对任何人说谎。然而他说出来的话，没有多少句是实言。
杨曜说：“五哥你可别吓我。我如今看你面色，倒觉得你比我大哥看着还累些。”
云兮是真身体不好。但看杨曦的神色，是骨子里透出来的疲倦。
杨曦说，“确实是挺累的。天天坐在那里，没完没了的看文书，统共没多少银子，要算着给哪里花。江南水灾，东海台风，南境难民，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四面八方的军营都要军费。宫里六庭馆擅权要防，宫外儒门势大要打压。宗室外戚，一边好生安抚着，一边要堤防他们造反。内廷里那么多女人，各怀心思。与其说是找她们来承奉御前，倒不如说是在花心思应付她们。想要清净都难。”
要不然先皇当年怎么会躲到望京潜龙居呢。然而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难免被翻出来。
皇帝这个位置，若是没有对权力的执着和怀有天下的胸襟，还真是坐不下去。
杨曜在一旁闷笑，他说，“你若不是我亲哥，我真会以为你是在骗我。”
这样的话，同谁讲，听起来都像是虚伪的怨言。也就只有自己的兄弟，才能听得明白。
天下如炉鼎，苍生便是炉鼎下燃烧的薪柴。君王是守在炉鼎旁的人。看着天下苍生焚化成灰。看的时日久了，一颗心怎么可能不枯竭。
杨曜能懂。他曾经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陪伴在先帝身边多年。怎么会不懂君王之心的煎熬。正是因为他懂，所以在面对选择的时候，他决定放弃。
那很难，若是坐过龙椅，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恐怕此生都很难抵制诱惑。
苦不过苍生苦。
杨曜说，“我也只能帮你守好南境，让你少操点心了，不然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我能为你做么？”
杨曦看他一眼，道，“你要是能给我生个性格不错的孩子也行。你说你在南境这么些年，怎么就混成这样，连个可以成家的人都没有么？”
说到这里，杨曜面色也有几分尴尬。
只能低声道，“那又没人看得上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