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
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至今仍时常清晰地浮现在他心头——狂风、雪崩,震荡山谷的枪声,野狼的嚎叫中夹杂着婴儿的啼哭……那一天,刚学会开车不久的他第一次开着十轮大卡车跑了那么远的路,突如其来的变故却摧毁了他的良好心态……
1
欧阳不是司机。
他只是临时接受了排长交给的紧急任务,为司机老赫担任助手和警卫;然后,他必须尽快赶回兵站,因为黑石口兵站里只留下他那个班(其中绝大部分是新战士),几乎在唱空城计了;而遭击溃的匪徒为了夺回被俘的女匪首“狼夹子”,随时可能重新纠集,乘虚偷袭……
跟老赫一道开车将排长和三十名战士送到伏击点后,他们就急着往回赶了。
2
天格外阴沉。一声声遥相呼应的狼嚎,仿佛传递着某种阴谋,又像是预告着什么坏消息。
欧阳对狼并不陌生。十三四岁他就跟着爷爷打猎,一年后他开始自己闯荡,独个儿出入深山老林,专门跟野兽打交道。
不过,北方的狼他还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只听说,这些生活在高寒地区的野狼比他老家南方的狼体形要大得多,而且咬力更加惊人,能够连肉带骨直截了当啃断整条羊腿。
但此刻他并不讨厌那些狼。狼嚎像是警钟,时刻冲击着他的神经,使他从又累又困的松弛和疲乏中振作。
头天晚上他就没睡好。前半夜,他们都在埋伏备战,直到凌晨四点才一举粉碎了土匪袭击兵站的阴谋;后来为了追击逃窜的残匪,他们又准备长途奔袭……恰恰这当儿老赫的车赶到,排长毅然决定乘车绕道,抢在敌人前面布下了第二个伏击那帮匪徒的“口袋阵”……
司机老赫比他更困倦。
老赫和大卡车是来兵站送给养时被排长临时“征用”的。到此时为止,这位老兵大约有三十个小时没合眼了。他清楚地记得,把大伙送到后,老赫甚至抓住战士们下车,还有排长给他交代任务的几十秒钟,“美美”地睡了一觉。
看着老赫那狼狈不堪的疲劳状态,欧阳明白他今天非拼命打起精神不可了。他把老赫挤下了驾驶座,打算由自己独自开回兵站。
除了关心战友,他确实想趁这机会好好考验一下他刚刚入门的车技。出生在大山里的他偏偏对汽车兴趣极高,每次来了车,他都要缠着司机问这问那。见他如此好学,老赫和别的几个司机认下了这个“编外”徒弟,得空就让他开上一段。为了学车,执勤归来的欧阳常常跟着离开兵站的司机开出几千米,再徒步跑回,累得气喘吁吁仍然乐此不疲。
这样的辛苦付出还是值得的,没多久,他就有把握独自驾驶车辆应付一般的路况——今天能得到排长的重用,除了他打猎时练出的出色枪法,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拥有全排独一无二的“车技”,能够在关键时刻帮上司机一把。
可是梦中的老赫依然紧紧抓住方向盘不放。欧阳使劲一拽,把那络腮胡汉子给弄醒了。
“你安心睡,回兵站这段由我来开吧——我能开好的。”他向老赫保证,“明儿一大早你还要送俘虏回军分区呢。”
老赫揉揉布满红丝的双眼,不放心地摇摇头。“这车破,有些欺生;加上坡陡路险……”老赫说,“等到了大甸子上再给你开。”
然后老赫发动车子上路了。
担心自己打瞌睡,老赫叫欧阳时不时推他一把,推不醒就得揪,只管使劲,反正不能让他睡过去。
但无论欧阳怎样推搡摇撼,老赫的眼睛始终眯成一条缝,那光景仿佛处于梦游状态。欧阳提心吊胆地警惕着,心里早盘算好了:万一老赫撑不住陡然昏睡过去,他该采取哪些应急措施……
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梦游似的老赫居然把车开得稳稳当当。
3
二十多公里坡道爬完,前方是一连串“之”字形的下坡路。车轮不断被积雪下暗藏的石头撞得高高蹦起又重重落下,车里的人也跟着跳舞。欧阳给撞得浑身酸痛。有必要开这么快吗?
他怀疑老赫是要抢时间,好早点儿去睡觉。
哐当!哐啷!大卡车颠颠簸簸驶向下面的大甸子。终于到了平路上,一路蹦跳的卡车突然停下——老赫紧蹬脚刹,人已经抱着方向盘堕入昏睡。
引擎还在突突着。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在“昏倒”之际并没忘了蹬那一脚急刹!
欧阳拿军大衣裹住老赫,尽可能轻悄地把人从驾驶员座位上抱开。他的小心多余了。这一回,任他怎么摆布,那胡子拉碴的老兵都没醒。
欧阳抓了一团雪狠狠擦了把脸,回到驾驶室。手刚刚搭上方向盘和操纵杆,他的心窝子就连蹦带跳地兴奋起来。满脑瓜疲惫顿时消散,大卡车就在他手下听话地起步,渐渐加速……
4
卡车冲上一段坡道,碾上了昨天来时的车辙。
在这种没路的地方,碾上了车辙就算是找回了安全。车技生疏的欧阳擦了把额头上冒出的汗,变得信心十足。
大卡车沿着车辙拐弯,下坡,再吼叫着爬坡……然后是一段平路。嗯,还算得心应手,但他仍然不敢有丝毫松懈。
狼嚎又开始刺击耳鼓。
透过嘈杂的车声听去,那些狼似乎比先前更接近了他们……不对,应该是他的大卡车正在向着狼群活动的中心靠拢。
听老乡说,这一带的狼原先大多占山为王。自从部队开始剿匪,横行在草原小镇和村落间的匪伙都逃进大山打猎为食,不堪其扰的野狼就被迫下山,入侵其他狼群的领地,与它们山下的同类展开竞争了。
数量剧增,使野狼的生存景况愈加艰难。时常听到饥饿的野狼偷袭村庄攻击牧群的消息。它们敢当着牧人的面捕杀牲口,掳走活羊和牛犊;还有一回,就在这条运输线上,一小群狼甚至企图拦截运送给养的军车……
猎人出身而且多次参战、与匪徒有过近身肉搏经历的欧阳根本不在乎它们。比起持枪的悍匪,狼群的危害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野狼的嚎叫持续了一阵又倏尔远去。
欧阳专心看路,让车轮避开凹坑和石头。时间还早,关键是一路上绝对不能出事,他一定要把这辆大卡车平安开回兵站。
老赫说的“破车”并未出故障,倒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胃部一抽一抽地剧痛,脑袋也有些发晕。从半年前他随部队进入大西北,这病就开始折磨他了,团部来的卫生员说是一种“高原缺氧”反应。既然叫作“反应”,当然不能算病,他相信,习惯了就会好的。于是他把卫生员发的药让给了别人,自己硬挺着。
没啥,每次发作他都硬挺过来了,今天也不会例外。
5
雪停了。
迎面扑来的强风不时地将从崖壁上削刮的沙砾扫上挡风玻璃,当当作响。欧阳全神贯注地扫视着前方。参考近边的山形,他认出了一段行军操练时摸熟了的道路——这儿离黑石口只剩三公里啦。
他替老赫把盖在身上的军大衣裹紧了些,加快了车速。他们正好能赶上兵站吃晚饭。他希望能喝到一碗热汤,那样,他的肚子会感觉舒服些。
砰——枪响!
欧阳的心跳中止了半拍。凭经验,他听出枪是朝空中放的。枪声在冰雪覆盖的崇山峻岭间激起了经久不息的回声。砰!砰!……
正是来自兵站的方向!
中止的心脏突然怦怦怦怦蹦开了,排长话中的关键词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家里在唱空城计、被俘虏的匪首、敌人可能乘虚偷袭……
啊啊啊,千万千万别出事才好!
他猛踩油门,大卡车绕过一道山嘴,风驰电掣般飞向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