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脑沉酣的睡梦被一声巨雷震碎，我惊醒过来站起身，用已经恢复视觉的眼睛向四周看去，专注地观察，想知道自己究竟在何处。事实是，我发现自己处于愁苦的深渊边上[1]，永无休止的轰隆隆的号哭声聚集于深渊中。它黑暗、深邃，到处是烟雾，不管怎样向谷底凝视，我都无法看清那里的东西。
诗人面无血色地说：“此刻我们就从这里下去，进入幽冥世界。我第一个进去，你紧跟着我。”
我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就说：“我害怕时，你总安慰我，倘若你都害怕了，我怎么去呢？”
他对我说：“我脸上的表情其实是出于对这下面人们的痛苦的怜悯，你却将它当作了恐惧。我们走吧，因为遥远的路程在等着我们快点儿前进。”
话音一落，他就第一个进去，我也跟着他走进环绕深渊的第一圈[2]。从我所听到的声音判断，除了使永恒的空气颤动的叹息声，这里没有其他悲哀的表现。这种叹息声是众多婴儿、妇女和男人的内心发出的，它是内心的悲哀，并不是因为受苦。
善良的维吉尔对我说：“你不问我你看见的这些灵魂是何人吗？在你继续向前走以前，我得先告诉你，这些人并没有犯罪；倘若说他们是有功德的，那也不准确，洗礼是你所信奉的宗教之门[3]，而他们没有领受洗礼；倘若他们是生在基督教之前的，则不曾以应该采取的方式崇拜上帝[4]，我自己就是这种人中的一个。因为这两种不足，而不是其他的罪过，我们就不能获得救赎，给予我们的惩罚就是在向往中生活却没有希望[5]。”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被剧烈的痛苦冲击着。因为我知道，许多非常杰出的人物就在这“林勃”中处于悬空状态[6]。因为想使那克服所有怀疑的信仰得到证明[7]，我开始说：“我的老师，我的主人，请告诉我，曾有人要么依靠自己的功德，要么依靠别人的功德离开这里，随后得以到天国享福吗？”他明白了我暗含的意思，回答：“我到达这种境地后没多久[8]，就见一位戴着象征胜利的桂冠的强有力者[9]到来了。他从这里带走了一些人，其中有我们的始祖和他的儿子亚伯的灵魂[10]，挪亚[11]以及立法者和谨从神命的摩西[12]的灵魂，族长亚伯拉罕[13]和国王大卫[14]，以色列[15]和他的父亲、儿子们以及他做工多年才娶到的妻子拉结[16]，当然，还有其他的人，这些被他带走的人得以到天国享福。我还想让你知道，人类的灵魂在他们之前从没有得救过。”
他说话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停下脚步，依然从林中穿过，从我说的密集的灵魂之林里穿过。从我睡着的地方还没走多远，我就瞥见把周围的一团黑暗消灭了一半[17]的一片火光。虽然还要再走一段路我们才能到达那里，但距离并不太远，所以我差不多还能看出那个地方被一些尊贵的人物占据。我的向导问我：“啊，为科学和艺术做出贡献的诗人，你知道这些享有与众不同待遇[18]和光荣地位的人是谁吗？他们凭着被世人传扬的荣誉，得到了天上的恩泽，于是他们被提升到这样的地位。”此时，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向最崇高的诗人致敬吧，他的灵魂曾一度离开这里，如今回来啦。”[19]那声音沉静下来后，我看见向我们走来的四位伟大的灵魂：他们的神情没有悲哀，也没有喜悦。善良的老师说道：“你看走在三个人前面，手里拿着那把宝剑、像君主似的那位：他就是诗人中的王者荷马[20]；讽刺诗人贺拉斯[21]跟在他的后面；奥维德[22]是第三位，卢卡努斯[23]走在最后。和我一样，因为他们都有刚才那个声音说出来的称号[24]，就都向我致敬。他们这样做，做得好。”就这样，我看到那位写出最崇高诗歌[25]的诗人之王的美好流派在这里会聚，他那种诗歌像雄鹰一般凌驾于其他种诗歌之上。他们在一起交谈了一会儿，就转过身来向我致意，对此情景，我的老师抱以微笑；此外，他们还将更多的荣誉给了我，因为我也被他们列入其中，结果，我就这样成了大名鼎鼎的智者中的第六位。就这样，我们一边走，一边谈，一直不停地走到那火光前面，不过，对于我们谈的那些事，在此最好是闭口不谈，就像在那里最好也只是谈一谈而已。
我们来到了一座高贵的城堡前，七道高墙环绕在它周围，一条美丽的小河围绕守护着它[26]。我们就像在平地上走路一般轻易地渡过了这条小河；我和这几位智者穿过七道门进去，来到一块青翠的草坪上[27]。这里有一群目光缓慢、严肃，容颜极具威仪的人。他们的话不多，说话的声音很柔和。接着，我们就退到一边，走上空旷、明亮的高地，在上面我们可以看见所有的人。在对面那块如珐琅一样的草坪上，映入我眼帘的都是那些伟大的灵魂，因为看见了他们，我的心直到现在还充满着自豪感。
我看见厄列克特拉和她的许多同伴[28]，我发现其中有赫克托耳和埃涅阿斯[29]，戎装鹰眼[30]的是恺撒。我看见卡密拉和彭特希莱亚[31]；在另一边，我发现了坐在一起的拉提努斯和他的女儿拉维尼亚[32]。我看见驱逐了塔尔昆纽斯的布鲁图斯[33]，还有卢柯蕾齐亚、优丽亚[34]、玛尔齐亚[35]和科尔奈丽亚[36]；我还看见独坐在一边的萨拉丁[37]。我稍微抬起眉毛仰望，看见坐在哲学家家族智者们中间的大师[38]。他们所有人都注视着他，都向他致敬：其中，我看见苏格拉底[39]和柏拉图[40]，他们站在其他人的前面，离大师最近；我看到这些人中还有“主张偶然乃宇宙的成因”的德谟克利特[41]；我看到了狄奥格尼斯[42]，阿那克萨哥拉[43]和泰利斯[44]，恩沛多克勒斯[45]，赫拉克利图[46]和芝诺[47]；我看见搜集、研究植物特性的优秀搜集家，即狄奥斯科利德[48]；我看见俄耳甫斯[49]，图留斯[50]，黎努斯[51]和道德哲学家塞内加[52]，几何学家欧几里得[53]，还有托勒密[54]，希波克拉底[55]，阿维森纳[56]和嘉伦[57]以及阿威罗厄斯[58]，阿威罗厄斯曾给出伟大的注释。我不想详加描述我所看到的所有的人，因为我被漫长旅程的诗题紧紧地驱赶着，所以在叙述事实时，我的言辞常常变得过于简略。
我们一行六人在此又变为两人，我睿智的向导带着我，从另一条路走出宁静的空气，进入到颤动的空气中[59]。于是，我来到了一个没有一丝光明的地方。
注释
[1]“愁苦的深渊”就是地狱。在前章末尾，但丁因为一道红艳艳的电光完全失去了知觉，像睡着了的人似的倒在地上；此刻，他被一声巨雷惊醒了，发现自己已经在地狱深渊的边上；至于他是如何到达阿刻隆河彼岸的，注释家有种种不同的猜想，不过因为诗中没有说明，我们只好将此处存疑。
[2]在但丁的想象中，地狱在北半球，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深渊，从地面通到地心，形状如同圆形剧场或上宽下窄的漏斗，共有九层。“环绕深渊的第一圈”就是地狱的第一层，名叫“林勃”，这一层聚集了没有接受洗礼的死婴的灵魂和生在基督教以前的，信奉异教因立德、立功、立言而扬名于后世的人的灵魂。他们因为不可能进入天国而叹息，但并不会受苦（参看第二章注释[11]）。
[3]洗礼是基督教第一圣礼，成为基督教徒的前提是接受了洗礼。
[4]指生在基督以前的有功德的异教徒。“不曾以应该采取的方式崇拜上帝”，就是说，他们没有像《旧约》中的犹太先哲们那样相信弥赛亚（即救主）将降生人世，替人赎罪。
[5]意思是对天国存着向往之心，却没有实现愿望的希望。
[6]指不能进入天国享福却又不会承受地狱之苦的悬空状态。
[7]指有关耶稣基督死后降临地狱，将《旧约》中的犹太先哲们从“林勃”中救出的传说，当时这一传说已经是基督教信条。维吉尔的灵魂在“林勃”，因此，但丁希望维吉尔证实这一信条，不过用婉转隐晦的话表达了自己的请求。
[8]维吉尔是在公元前19年死的，耶稣基督则死于三十四岁时，两者前后相隔仅五十三年，对于注定永久留在“林勃”中的维吉尔来说，这种差距是微小的，纵然比起基督之死与但丁游地狱时相隔的一千二百六十六年来，也可以说这段时间其实很短暂。
[9]“强有力者”指的是基督。为表示尊敬，但丁在《地狱篇》中从不直提基督；在《炼狱篇》中，也不以“基督”一词作为韵脚；在《天国篇》中，也不以“基督”和其他的词押韵，而和它自身押韵。“戴着象征胜利的桂冠”或许是指教堂中的镶嵌画中，基督像头上画有十字形图案的光环，十字架是基督胜利的标志。
[10]指人类的始祖亚当，亚当的第二个儿子是亚伯，他是牧羊的，他的哥哥该隐是种地的。《旧约·创世记》第四章记载，他们都把自己的供物献给上帝，结果上帝只“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该隐为此气愤不平，最终将亚伯杀死。
[11]亚当的第三个儿子塞特的后裔就是挪亚，他“是个义人，在当时的世代是个完全人”；据《旧约·创世记》第六至第九章所载，上帝因为世人罪无可赦，准备发动洪水，将世界毁灭，不过上帝唯独预先让挪亚建造方舟，这样使得他的全家躲过了灾难。
[12]据《旧约·出埃及记》所述，摩西是一位部落首领，他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定居迦南。传说他在西奈山从上帝那里接受了十诫和各种典章法律，从而为犹太教奠定了基础；这里说他“谨从神命”，是因为《旧约·约书亚记》第一章中说他是“耶和华的仆人摩西”。
[13]以色列人的始祖亚伯拉罕，本名亚伯兰，在其九十九岁时，上帝对他说：“从此以后，你的名不再叫亚伯兰，要叫亚伯拉罕，因为我已立你作多国的父。”（见《旧约·创世记》第十七章）
[14]大卫（前1013—前973），犹太部落的首领，当时以色列人的第一个国王扫罗和非利士人打仗，兵败后自杀，大卫成为国王，驱逐了非利士人，建立了统一的以色列—犹太国家，将耶路撒冷作为首都；他又是一位诗人，相传《旧约·诗篇》中的一些诗歌就是他所作。
[15]亚伯拉罕的孙子雅各和天使摔跤，最终将天使战胜。此后，上帝让其改名为以色列，意思是与神角力者（见《旧约·创世记》第三十二章）。以撒是他的父亲。雅各一共有十二个儿子。
[16]雅各的舅舅拉班的第二个女儿就是拉结。为了娶到她，雅各为拉班做工十四年之久（见《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九章）。
[17]指下面所说的周围的黑暗被“高贵的城堡”辐射出的光芒消灭。但丁因为在城堡前面，所以只能看见被火光照亮的城堡周围的一半黑暗，这火光在这里象征着古代文化或智慧之光。
[18]指这些名人的灵魂在光明的“高贵的城堡”中，大大区别于“林勃”中其他的灵魂在黑暗中的情景。
[19]诗中没有提到这句话出自谁之口，或许是荷马，是代表以他为首的诗人们对维吉尔归来的欢迎。
[20]荷马生活在公元前9世纪至前8世纪，是古希腊诗人，相传《伊利亚特》和《奥德修斯》两大史诗就是他所作；“手里拿着那把宝剑”说明他是以战争为题材的诗人。由于但丁不懂希腊文，而当时《荷马史诗》又没有完整的拉丁文译本，所以他只能根据拉丁作家的书间接地知道荷马。
[21]贺拉斯（前65—前8）是古罗马诗人。这里之所以称他为讽刺诗人，主要因为他是《讽刺诗集》和《诗简》的作者。
[22]奥维德（前43—公元18）是古罗马诗人。他的作品，尤其是《变形记》，教会了但丁许多古代文学和神话方面的知识。
[23]卢卡努斯（公元39—公元65）是古罗马诗人。但丁曾潜心钻研他的史诗《法尔萨利亚》（又叫《内战记》），因此在《筵席》第四篇第二十八章中以“大诗人”称呼他。
[24]指四位伟大的灵魂中的一位（或许是荷马）喊出的“诗人”的称号。全句大概意思是：因为他们和我同为诗人，他们向我表示敬意是很恰当的，因为他们这样做，也表达了对他们自己和诗的尊重。
[25]指史诗，但丁称这种诗为“悲剧”风格的诗，也就是风格崇高的诗。
[26]无论在建筑形式上还是寓意上，“高贵的城堡”都具有中世纪的特征。对于寓意的解释，至今尚无定论。波斯科—雷吉奥注释本根据《筵席》第四篇第十九章中“凡有美德的地方即为高贵”这句话认为，人的高贵性就是以“高贵的城堡”为象征；七道高墙则分别象征着谨慎、公正、坚忍、节制这四种道德方面的美德和聪明、学问、智慧这三种心智方面的美德；七道门则象征着中世纪学校中教的七艺，拉丁文、逻辑、修辞即前三艺，音乐、算术、几何、天文即后四艺；达到心灵的高贵性须要克服的障碍在此以小河来象征，六位诗人用自己的才能很轻易地克服了这种障碍。
[27]或许象征这些伟大灵魂的美名将流芳百世。
[28]传说中特洛伊的奠基者，特洛伊人的祖先达达努斯的母亲就是厄列克特拉，“许多同伴”指她的后代子孙。
[29]特洛伊的主将和最勇敢的守护者是赫克托耳，埃涅阿斯是罗马的奠基人（详见第一章注[25]）。
[30]用鹰眼比喻恺撒的眼睛闪烁着炯炯的光芒。
[31]卡密拉见第一章注释[34]；神话中阿玛松女儿国的国王就是彭特希莱亚，赫克托耳战死后，她曾率军对特洛伊予以援助，后来死于希腊英雄阿喀琉斯之手。
[32]拉丁姆国王即拉提努斯，他的女儿就是拉维尼亚，埃涅阿斯的妻子。
[33]卢丘斯·优纽斯·布鲁图斯是布鲁图斯的全名，他是罗马历史传说中的人物。古罗马王政时期最后一个国王为塔尔昆纽斯（绰号暴君），他的儿子塞克斯图斯将同族柯拉蒂努斯的妻子卢柯蕾齐亚奸污了，性情贞烈的卢柯蕾齐亚愤而自杀；于是布鲁图斯带领罗马人民将塔尔昆纽斯家族驱逐出去，将王政废除，从而成立了贵族共和国（前510）。
[34]恺撒的女儿就是优丽亚，她是庞培的妻子。
[35]古罗马政治家卡托（前95—前46）的妻子就是玛尔齐亚，《炼狱篇》第一章将对卡托另有注释。
[36]打败迦太基名将汉尼拔的罗马名将西庇阿的女儿就是科尔奈丽亚，她在儿子盖约斯·格拉古斯因改革失败而死之后退隐，并深入钻研希腊罗马文学，但丁在《天国篇》第十五章中把她当作高贵女性的代表。
[37]中世纪埃及苏丹国家的君主就是萨拉丁（1174—1194）。1187年，他全歼了十字军的主力，随后又将耶路撒冷收回；他的慷慨大方使他闻名遐迩，在《筵席》第四篇第一章中，但丁把他列为因慷慨大方而受人赞美的君主。因为他信奉伊斯兰教，属于别的文化传统，所以“独坐在一边”。
[38]指古希腊有大作为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
[39]苏格拉底（前469—前399）是古希腊哲学家。
[40]柏拉图（前427—前347）是古希腊哲学家，他是苏格拉底的徒弟，亚里士多德的老师。
[41]德谟克利特（约前460—前370）是古希腊哲学家，原子论者。他认为宇宙的形成是由于原子的偶然遇合。
[42]或许是指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狄奥格尼斯（约前400—前325），但也可能是指阿波罗尼亚人狄奥格尼斯（鼎盛年约为公元前460年），他是古希腊自然哲学家。
[43]阿那克萨哥拉（约前500—前428）是古希腊哲学家，种子论者，他认为物质的“种子”构成了自然界的一切物体。
[44]泰利斯（前7世纪末—前6世纪初）是古希腊哲学家。他认为水是万物的起源。
[45]恩沛多克勒斯（约前490—前430）是古希腊哲学家。他认为“爱”和“争”这两种力量推动着宇宙间火、气、水、土四种元素无休止地互相结合，互相分离。
[46]赫拉克利图（前6世纪末—前5世纪初）是古希腊哲学家。在他遗留下来的思想片断中存有一些朴素的辩证法思想。
[47]这里指的到底是古希腊斯多亚派哲学家芝诺（约前335—前263），还是古希腊哲学中埃利亚（在意大利南部）人芝诺，很难给出准确的判断。
[48]狄奥斯科利德（公元1世纪）是古希腊著名医生，著作是关于植物的医疗效能方面的。
[49]希腊神话传说中的音乐家和诗人是俄耳甫斯，据说他的音乐能令顽石跳舞，让猛兽温驯。
[50]马尔库斯·图留斯·西塞罗（前106—前43）是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和散文家。
[51]指希腊神话传说中的诗人黎努斯。
[52]塞内加（约前4—公元65）是古罗马悲剧作家。作为哲学家，他主张与传播斯多亚派伦理学。
[53]欧几里得（前325—前265年）是古希腊数学家，人们称他为几何学的创始者。
[54]托勒密（公元2世纪）是古希腊天文学家、地理学家。
[55]希波克拉底（约前460—前377）是古希腊医学专家，人称其为“医学之父”。
[56]阿维森纳（980—1037）是阿拉伯医学家，人称其为“医中之王”。
[57]嘉伦（130—200）是古希腊医学家。
[58]阿威罗厄斯（1126—1198）是阿拉伯哲学家，他对亚里士多德哲学著作的评注，影响着中世纪西方思想、文化。
[59]“宁静的空气”意即在“高贵的城堡”范围内；“颤动的空气”意为“高贵的城堡”范围外，那里到处是灵魂的叹息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