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渐渐要结束了，黄昏已经到来，大地上的众生都休息了。只有我独自一人[2]准备迎接这场克服征途之苦和怜悯之情[3]的战斗。我将凭着正确无误的记忆，将这些经历讲述出来。
啊，缪斯啊，你具有崇高的才华[4]！现在请你帮助我吧！啊，请你帮助我将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记下来！只有这样，你的高贵才能显示出来。
我最初说：“引导我的诗人哪，请你先考虑一下我的能力行不行，再决定是否让我冒险去做这次艰难的旅行吧！你说西尔维乌斯的父亲尚在世的时候，他就凭肉身去过永恒的世界[5]。可是，倘若众恶之敌对他够好的话，聪明人只要一想到他注定要起的伟大作用，以及他的苗裔将会是什么人，以及这个人会是一个怎样的人[6]，就会觉得这是非常恰当的；这是因为他在净火天上，就已经被选定做神圣的罗马及其帝国的父亲了，实事求是地说，罗马及帝国命中注定将成为大彼得的继承者奠居的圣地[7]。借助你所歌颂的他的这趟旅行，他获知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是使他取胜和教皇法衣取胜的原因[8]。后来，为了给信仰带回证明，神‘所拣选的器皿’曾去过那里，要知道，得救之路的起点[9]就是这种信仰啊。可是我呢，我去那里的理由是什么呢？谁会允许我去那里呢？我既不是埃涅阿斯，也不是圣保罗；不管我自己还是别人都不相信我够格去那里。因此，倘若我贸然同意去那里，恐怕这趟旅行就是胆大妄为的行动。你是明智之人，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意思，会比我说得更清楚。这就像一个人之所以将原来的念头打消，是因为出于种种新的考虑而给出的决定，并由此将已经开始的事情放弃。我在昏暗的山坡上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最后，我思来想去，便要将这次匆忙开始的冒险计划取消了。”
那位豪迈者的灵魂[10]说：“倘若我没有理解错你这话的意思，那么你所说的一切说明怯懦情绪已经对你的心灵造成了伤害，这种情绪常常阻碍人前进的步伐，使他从光荣的事业之途后退，如同牲口因为看到的东西而被吓惊了一样。为了消除你这种恐惧心理，我要将我来这里的原因、初来此地时听到了什么，以及产生怜悯之情的原因告诉你。我本来位于那些悬空的灵魂[11]中间，突然被一位享天国之福的美丽圣女叫来，那位圣女的眼睛闪耀着比星星还明亮的光芒，她的声音像天使的一般动听。我急忙请她吩咐我，于是她用温柔平和的语调对我说：‘啊，温厚的曼图阿人的灵魂，直到如今，你的美名仍留存于世，而且将与世长存。我有个朋友，但不是正走运的朋友，他在荒凉的山坡上被挡住了去路，现在他正吓得转身后退；按照我在天上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判断，恐怕他在迷失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太远，我赶去救他太晚。现在我请你动身前去搭救他，你可以用你那美妙的言辞，采取所有必要的方法援助他，只要他能得救，我便能得到安慰。我是贝雅特丽齐[12]，是我让你去的；我来自我愿意返回的地方[13]；我是在爱的推动下说出这番话的。此后在我主面前，我要经常当着他的面称赞你。’说完这些，她沉默了。于是，我说：‘啊，有美德的圣女，你的存在令人类超越了月天所包覆的一切众生[14]，你的命令正合我的心意，纵然我已经遵照你的使令去做，我仍然觉得为时太晚；你除了将自己的愿望向我说出外，其他的你没有必要再说。不过，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怕从你渴望返回的辽阔的地方降临到这低下的中心[15]？’她说：‘既然你想深入了解这里面的道理，那么我就将我不怕到这里的原因简单地告诉你。其实，除了那些有能力为害于人的事物，人们可以不必害怕其他任何事物，因为它们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16]。我能拥有这些能力，全靠神的恩泽，所以你们的不幸触动不了我，这里的火焰也伤不着我[17]。天上的一位崇高的圣女[18]出于怜悯之心，让我派你去解除那个人遇到的这种障碍，将天上的严峻判决打破了。’她召唤卢齐亚[19]说：‘你现在正被忠于你的人需要，所以我将他托付给你。’卢齐亚是所有残忍行为的敌人，她接到命令立即行动，来到我同古代的拉结[20]在一起坐的地方。她说：‘上帝的真正赞美者[21]贝雅特丽齐呀，你怎么不亲自去救助那个那样爱你、因为你而离开了平庸人群的人[22]呢？难道你没听见他在痛苦地悲叹吗？难道你没看见他正在风浪比海还险恶的洪流中受到死的威胁吗？’听她说了这些话以后，我马上从我的幸福的座位离开，从天上来到此地，即便世人为了趋利避害而采取行动也没有这样快。‘我对你那高华典雅的言辞的力量充满信任，你和听你说话的人都因这些言辞而增加了光彩。’说完这番话后，她眼含着泪水转过头去，于是我来得更快了。我按照她的意思来到此地，将你从不让你由近路登上那座优美的山的那只野兽前解救出来。那么，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现在犹豫着不肯前行？你心里存着这样怯懦情绪的原因是什么？既然你得到了三位这么崇高的圣女在天上法庭的关怀，我又保证你会得到这样的好处，但你仍然缺少勇气和信心，原因是什么呢？”
听了他的话，就像因为夜间寒气的侵袭而低垂闭合的小花经过微白的朝阳照射后，朵朵花儿在花茎上挺起开放一样，我的精神从萎靡中又振作起来[23]，心中充满了一股很强大的勇气，我像获得自由的人一样开始说：“啊，她拯救我，她是多么心怀慈悲！你能马上听从她对你说的真实的话，你是多么殷勤哪！听了你的这番话，我真心愿意到那里去，而且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最初的意图了。那么我们此刻就出发吧，因为我们二人同心：你不但是我的向导，你还是我的主人，我的老师。”
接着，他开始动身，我追随着他，走上了艰难、荒野的道路。
注释
[1]这是《地狱篇》的序曲。
[2]因为维吉尔并非活着的人。
[3]将自己的恻隐之心抑制，不对地狱里受苦的灵魂产生怜悯之情，这是因为他们罪有应得。
[4]但丁依照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的范例，在还没有叙述诗中的情节时，先向诗神缪斯发出请求，请求得到帮助，这其实就是求助于灵感、艺术和学问。不过，向自己的才华求助，好像在此之前并没有先例。《神曲》中有不少诗句表明但丁意识到自己有很高的才能。
[5]据《埃涅阿斯纪》卷六所载，“西尔维乌斯的父亲”就是埃涅阿斯，他曾在神巫的带领下，凭肉身去游历（不是梦游、神游）冥界。
[6]“众恶之敌”指的是上帝。“伟大作用”指作为罗马最初的奠基人，埃涅阿斯在其中所起的伟大历史作用；“将会是什么人，以及这个人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指恺撒、屋大维等伟大人物，这些人是他的苗裔。
[7]“大彼得”就是圣彼得，他是耶稣最早的门徒和最伟大的使徒。他被天主教会看作第一位教皇，以后历代的教皇是他的继承者。但丁认为罗马和罗马帝国的建立源自天意，是为了将地中海沿岸统一起来，为基督教广泛传布提供方便。使徒圣彼得在罗马以身殉道，由此圣地和教廷所在的西方教会中心就是罗马。
[8]指埃涅阿斯在阴间遇到去世的父亲安奇塞斯的灵魂，安奇塞斯的灵魂将罗马的未来向他做了预示，他因此受到鼓舞，最终将敌人战胜；罗马的建立就是他胜利的结果，未来的教廷所在地注定就是罗马，因此说他的取胜也是“教皇法衣”（象征教皇职位和权威）的取胜。
[9]神“所拣选的器皿”指圣保罗。在《新约·使徒行传》第九章中，“主对亚拿尼亚说：‘……他是我所拣选的器皿。’”这里“器皿”的含义是指被看作容器，接受思想影响的人，也就是说，耶稣选中的接受和传布福音的人就是圣保罗。《圣经》上说他活着的时候到过第三层天，据《新约·哥林多后书》第十二章所说：“他前十四年被提到第三层天上去。或在身内，我不知道，或在身外，我也不知道，只有上帝知道。”他去那里就是为了给信仰带回证明。据《新约·希伯来书》第十一章所载，基督教义认为得救之路的起点就是信仰：“人非有信，就不能得上帝的喜悦。”
[10]指维吉尔。下句中的“怯懦”和这里的“豪迈”相对立，也就是说，但丁当时的怯懦情绪和这里形成鲜明的对照，正是由于缺乏自信，他才出现了这种情绪。
[11]指在“林勃”（Limbo，就是地狱“边缘”的意思）的灵魂。在埃涅阿斯所游历的冥界中，“林勃”就是短命鬼界，那里的鬼魂都是婴儿、冤死鬼、自杀者、殉情者（参见《埃涅阿斯纪》卷六）。在但丁所游历的地狱中，林勃里的所有鬼魂都是那些在基督降生以前立德、立功、立言的伟大人物，以及那些没有接受洗礼就夭折的婴儿，他们因为生前没有犯罪而逃过地狱的刑法，但又因为没接受洗礼，也不能去天国享福，可以说这些处于悬空状态的鬼魂的唯一痛苦，就是想进天国而不能进去。
[12]贝雅特丽齐（Beatrice）是但丁所爱的佛罗伦萨少女。据考证，她是福尔科·波尔蒂纳里（Folco Portinari）的女儿，和但丁一样大，1286年嫁给西蒙奈·德·巴尔迪（Simone de Bardi），1290年死亡。但丁对她的爱情是精神上的，带有神秘色彩。在她死后，但丁用散文把抒写对她的爱情、寄托对她逝世的哀思以及其他有关的诗缀在一起，于是他的第一部文学作品《新生》（约1292—1293）诞生了；但丁写《神曲》的目的之一也是歌颂她。
[13]指净火天，就是天国。
[14]月天是九重天中最低的、离地球最近的。月天所包覆的众生就是地球上除了人类以外的所有生物。
[15]“辽阔的地方”指九重天之上的最高、最广的净火天；“低下的中心”即地狱，它的样子像上宽下窄的漏斗，从地面通到地心，可以说它是地球的中心；在托勒密天文体系中，宇宙的中心就是地球，因此也可以将地狱说成宇宙的中心。
[16]这句话出自亚里士多德的《尼可马克伦理学》卷三第九章。
[17]“你们的不幸”指地狱里灵魂遭遇的不幸，“这里的火焰”泛指地狱里的各种酷刑。
[18]指圣母马利亚。但丁特别崇敬她，在《地狱篇》中绝口不提她的名字。她是未求预赐的恩泽（grazia preveniente）或慈悲的象征。
[19]圣卢齐亚（Santa Lucia，281—304）是西西里岛锡腊库扎人，因为信奉基督教而遭到酷刑的折磨，最后殉道，她象征启迪人心的恩泽（grazia illuminante）；中世纪她被看作患眼病者的守护神，但丁从小目力不强，又喜欢读书，因而对她特别敬奉。
[20]据《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九章所载，拉结是雅各的妻子，神学家认为她是冥想生活的象征，她的姐姐利亚是行动生活的象征。
[21]意思是贝雅特丽齐十全十美，真正将造物主的伟大体现出来，使任何看到她的人都由衷地对上帝加以赞美。
[22]可以理解为但丁之所以蜚声文坛是因为他写了赞美贝雅特丽齐的诗歌，也可以理解为因为爱贝雅特丽齐，无论在道德上，还是在精神境界上，但丁都比众人高尚。
[23]这个比喻十分传神地将但丁当时的心情变化描绘了出来。后来，意大利诗人波利齐亚诺《比武篇》第二章、塔索《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第四歌的创作均受到它的启发，英国诗人乔叟在《特罗伊拉斯和克莱西德》卷二第139节甚至模仿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