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就这点好，可以不用顾忌形象，也可以赖皮，任性，装傻。她厚着脸皮睡了陈言母亲的床，疲惫了一天，加之受惊，一夜好眠。
她不知道陈言睡得如何，反正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艳阳已经透过粗糙得窗帘把房间照得亮堂，光线争先恐后地钻进来，仿佛是穷凶恶极的土匪，试图扫荡每一个角落。嘴边全是口水，上官梦时不好意思地抹干净陈母的枕头，窗帘拉开，感受早晨还不会炙热的温暖。
几息后，她一拍大腿，低呼“糟糕！”，都这个时间了，再不给上官颜送饭，母亲会饿坏的。
于是，她简单地说了句谢，就冲出陈家。陈言的饭都焖好了，见她神情仓皇，担心不已，便马上锁了门，跟着她后面跑。
回到自家，她熟悉得操持锅碗瓢盆，洗菜淘米做饭，看陈言如影随形的，也不客气地叫他帮忙，或烧水，或取盘。
相比之下，上官家的伙食比陈家好太多了。
“作为回礼，这一顿我请。”上官梦时豪气地拍拍胸脯，其实也没什么好菜，就是韭黄炒蛋而已，白米饭的色泽倒是不错，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吃完饭，我还要去医院给我妈送饭。”上官梦时将饭菜摆上桌，示意陈言别客气，尽管开动。
男孩儿拘谨地垂下脑袋，细嚼慢咽。看他吃饭，有种很淑女的错觉。上官梦时等不得他，吃到一半吩咐说：“我吃完先走，等你吃完了什么都不用管，我回来收拾。走的时候，别忘了把大门上锁就成。”
陈言一听赶紧表态，他要和上官梦时一起去看望阿姨。接着，他就不顾形象，风卷残云，速度很快就追上了上官梦时。
“以后，我会请你吃更好的，让你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往下空空的碗，陈言抹抹嘴，出声道。上官梦时奇怪地抬头，见他还是保持垂首的姿势，心中的诡异消退了些。小孩子很容易感动吧，也说不定从今天起，这个男孩儿以为他喜欢她了，就像她莫名其妙认为喜欢苏洋一样。
才十岁的小家伙们，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爱，就是大人也分明讲解不明白。
“好，那我等着你请我。”上官梦时开玩笑地答。她的头发还比较乱，不过白皙的面庞棱角柔和，宛若世间最珍贵的玉石。她起身收拾碗筷，再去往医院前还得收拾收拾自身。回头的瞬间，她错过了陈言抬起的眼。
装好饭盒，全都解决完毕，她和陈言朝汽车站的方向迈着快速的步伐。等到了站牌下，陈言才告诉她，他没有钱，先行一步，想靠“11路”到医院。上官梦时也没有闲钱替他支付，即使这个时候的公交车才两毛钱。
有点儿不明白了，陈言和她关系也不是顶好，难不成是暑假家里家外都一个人寂寞得无聊了？上官梦时晃晃脑袋，足等了有半个小时，两个由手风琴拉箱连接起来的车厢的长若蚯蚓的公交车才姗姗来迟。
陈言就在医院建筑的阴影中蹲等，远远望去，一只大型又一脸稚嫩的犬儿在见到主人的到来时，欢快地竖起了耳朵，摇起了尾巴……
不，她不是主人，他也不是狗狗。
不过，陈言说要探望上官颜，却站在病房外不进去了。“等，等你出来……”
那他还跟着她有什么意义？
算了，本来他像个大人似的提出要看病，就已经是非常没有意义的事了。大概腼腆的他害羞了吧，上官梦时点点头，没有勉强他。
今天比往常晚了一个多小时，她马不停蹄也没有办法，公交车也凑热闹的，来得晚，走得慢，半路还堵车了。
这个年代堵车还是很少见的，拥有私家车的人家不是那么多，大家同行还是靠腿脚得多。
预料之中，也是预料之外的，上官颜的脸色不太好，都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一个病人不论是从心里还是身体，都不会有好脸色。上官梦时也没有打算告诉母亲昨晚的遭遇，她都能想象得到，懦弱的上官颜会急得满头大汗，局促不安地揪着衣角，不断重复：“那，那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好啊……”
“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母亲柔软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细腻，总像是只小手挠着她的心肝肺腑。“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享不了的福。梦时，你看，世上那么多的成功人士，哪一个不是苦尽甘来？”
上官梦时没理解母亲的意思，干嘛突然对她进行思想教育？话是没错的，她点点头，把饭盒掏出来，将报纸铺展盖住母亲颏下的病服和床褥，然后递送到上官颜手中。
最近，母亲也被她伺候的习惯了，第一次意识到，女儿没有想象中那么软弱无能，该会的都会，该做的都能做。上官颜的心思很复杂，高兴之余，还是忘不了那个男人，女儿是她和那个男人的爱情结晶。
这时，隔壁病房的门砰地被打开，年轻人嘹亮的话音响起，伴着的竟然是最近流行音乐，都是爱你爱我，你爱他不爱我这些无病呻吟的歌词。声音又戛然而止，估计是护士给制止了，医院是要求安静祥和的氛围的。
原来十多年前，就有这么抽风的家伙啊。上官梦时嘴角还没翘起，又听母亲继续道：“你听这些流行歌，是不是以为唱歌的都是一夜爆红，大把大把的挣钱？”
“恩？大概是吧。”上官梦时很疑惑，她上辈子也不关心娱乐圈，偶尔会喜欢某个电影而已，从来没有设想过诸如此类的问题，和她又没有关系，对人家羡慕嫉妒恨也没有必要啊。
上官颜严肃地颔首，饭盒没有打开，不着急进食的模样。上官梦时想离开去图书馆了，她这回可以带着陈言一起，看看他的阅读障碍症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母亲补充地教育：“他们没有你以为得那么光鲜，都是吃了不少辛苦，一点点熬出头的，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不付出是一定能没有回报的，你明白了吗？就算是暑假，也要时刻督促自己，不应该贪睡赖床。”
原来母亲教育了她这么半天，是怀疑她赖床起不来，所以才会迟到。上官梦时哭笑不得，心里很不舒服，转身收拾包袱的时候，一股难言的怒意蓬勃翻涌，又生生被她压制。上官颜认定了她是个偷懒耍滑的孩子了吗？
有些事实就算她掏出心肝肺腑地给对方看，也不见得能被理解。
“听到了吗？梦时，你是个好孩子，最近你也辛苦了，但是不能因此就放松了自己。成功的背后就是艰辛，你只有吃够了苦，才能成为有用的人……”
母亲的唠叨没有念完，上官梦时就腾地站起身，背对着上官颜，什么都没有说，直接走出了病房。
上官颜皱起眉头，精致的眉眼是岁月留下雕琢的痕迹，浅浅细细的皱纹并没有给她的秀颜增添丑态，反倒是徐娘未老，有她这个年纪成熟女人特有的妩媚气质。旁边的病床的女人，比上官颜小不少，二十多的模样，却长得足有快四十的模样。
此女的丈夫每次来探望妻子都没少偷瞅上官颜，妻子记在心里，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发作。
眼下，女人察觉到上官母女间的不对付，支撑着双臂坐起来，笑着拍拍床吸引上官颜的主意道：“哎呀，小孩子嘛，谁家小孩子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这个当母亲的也真是的，孩子还那么小，天天跑来跑去辛苦不夸，还管得那么严，就是睡个懒觉也要挨训，要是我啊，都得恨上这样的妈了。”
“不过，你家的小孩也真是的，当妈的哪个不是嘴碎？说几句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脾气这么大可不好，以后找婆家都不好找，到社会上为人处世都是问题，不得被世界给淘汰喽？”
女人把上官颜和上官梦时都给数落了一通。上官颜天生不敢和人对着干，默默地垂下头，看着饭盒里的韭黄炒蛋，心里又是一阵气闷。家里都什么情况了，还放这么多鸡蛋，就亏了那点儿嘴吗？
越想越气，上官颜把饭盒盖上，接着丢到共用的床头柜上，拽了被子埋头大幅度喘息。她不知道的是，上官梦时为了给母亲补充营养，煞费苦心地琢磨，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早饭，她和陈言的菜里，根本就仅能见到鸡蛋星，筷子没有办法夹起来的那种。
两个鸡蛋全给上官颜省下来了，母亲还不领情。
临床的女人盯着那个铁制的老式饭盒，翻个白眼，瘪瘪嘴，眸中闪过的是不怀好意。
离开病房，上官梦时可算是缓了一口气。陈言老实地坐在外面一排塑料椅上，双手双脚都并拢，规规矩矩的，他在学校也是这副模样。
“走吧，我们溜达溜达，这里的味道不好闻。”上辈子，她就是死在医院的。
死在医院是多么正常的事，然而她不是好死，最后一瞥的记忆是从天花板普照倾洒的苍白灯光，四周都是白，接着是红，无尽的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