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星期天的傍晚,探视时间之后。艾达和迈耶已经回家,暮色朦胧。整整一个下午,从两点到四点,到处都是团圆的一家人。他们分别聚在一辆轮椅周围,在走廊里来来回回,或者到外面的诺姆白屋花园的草坪上玩耍。奈拉已经在餐桌上摆了茶水和饼干。自打弗兰克来到这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父母。
在走廊里,艾达曾向一个小男孩的家人示好。那和小男孩名叫法比奥,来自婴儿病房。法比奥黑色的大眼睛让人动容,他就像一个被囚禁的小生物,蜷缩在父亲的怀里。尽管在艾达的眼里,法比奥的父母无疑像隔壁的扎内蒂夫妇,是“无知的托斯卡纳父母”,但好在他们还是互相欣赏。这两对夫妇都充满朝气、衣着讲究,妻子都穿高跟鞋、戴耳环,丈夫都穿着浅米色裤子、熨烫过的衬衫。他们毕竟都是欧洲人嘛!
法比奥的母亲脸上挂着微笑,摇着一个打开的盒子,递给戈尔德夫妇。盒子里放着水果形状的果冻。他们谈起了朵尔奇和加拉提,说在珀斯发现的复制品质量低劣、滑稽可笑。“我特爱吃甘草。”艾达一边用意大利语的发音说,一边挥着胳膊,“可等我在这儿买它——啊!”她夸张地扭歪了脸。法比奥的母亲连连点头称是,开心地笑了,露出一排年轻人才有的洁白牙齿。
艾达这是怎么了?她有点儿歇斯底里。她说了一番话,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迷离,那显示了她的绝望。她厌恶这里,因为弗兰克说他也厌恶这里。她厌恶看见儿子坐在轮椅里,厌恶这里的热,厌恶这里明亮的白光。
等只剩下戈尔德一家了,弗兰克开始说话了。“这是一个婴儿医院。”他说,“这里就像个幼儿园。”没有隐私权,没地方可去,没事儿可做。他们带他去了职业疗法室,给他看了儿童拼图、鼓和哨子,这一切都是骗人锻炼肌肉的。“谢谢你们,”他对他们说,“我能自娱自乐。”那里没什么严肃读物,除了一套破旧不堪的《儿童百科全书》,那是亚瑟·密编的,出版于1923年!
艾达说,办公室的艺术品特别庸俗,净是一些笑翠鸟、袋鼠爪,还有裸体的黑人小孩儿。
迈耶依旧无动于衷。“不要急,弗兰克。你需要那种治疗。护士们都是些不错的女孩子。”
“再没有别的地方了,”艾达说。她的嘴紧闭着,否则真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来。她的手慌忙伸进她的袋子,伸出手时却什么也没拿。等他们刚一离开,她就点上了一支烟。
在探视者离开后,疲倦降临到了“黄金时代”。太阳正在落下。一道低低的、淡淡的光沿着走廊幽暗的墙爬行。孩子们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他们被流离失所的感觉包围着。他们属于哪里?属于谁?他们漫不经心地翻阅着给他们的连环画,在他们的糖果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那些没有被探视的孩子知道,他们需要等,等到医院发慈悲为止。他们呆呆地躺在那里,被遗忘了,也没人疼爱。
在婴儿病房里,一个小女孩儿不停地哭,声音凄厉。到了晚上,一些小孩子萎缩的小腿会被固定在两脚规里,或被绑在一个支架里。这多少显得有些凄惨。弗兰克仍不习惯看到这样的孩子。他知道,他们之所以哭,是因为他们孤苦伶仃。
但是,探视者让你想到你已经和他们有多么疏远。等他们离开时,你几乎感到一种解脱。
在他病房的所有男孩子中,他最不喜欢的是他邻床的那个男孩——沃伦·巴雷特,他12岁了,但显得比弗兰克要大,一件看上去像男人穿的紫褐色方格睡衣裹着他方形的身躯。他对弗兰克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多大了”?然后,他发出嘘声,表示不相信。“说不定你在那里没吃到足够的食物。”
在另一次示好中,他告诉弗兰克,他的衣柜里放着一个吉斯·米勒签名的板球。弗兰克问:“谁是吉斯·米勒?”沃伦再次发出嘘声。“吉斯·米勒!右手击球手和腋下投球手!真正的全能选手!”自此之后,不到一天,沃伦就不再嘟囔“吉斯·米勒”了,而是冷淡地摇头。经考察得知,弗兰克并不是澳大利亚人。出于某种原因,这让沃伦感到高兴。
这时,沃伦忙着舔QQ棒,嘴边粘了一圈儿黑,黑色的东西滴落在他芥末黄的格子睡衣上。弗兰克翻来覆去地想,他、迈耶、艾达被迫生活在和陌生人咫尺之遥的地方,好似地洞里的动物。他知道他们穿什么内衣,知道他们身体的味道和习惯,知道他们稍微有点儿卑劣,知道他们总是讲同样的老笑话,知道他们生闷气和大发脾气……他突然开始思念他的父母了,思念他们干净、聪明的做事方式,思念他们三个一起面对世界的情形。他感到孤独,觉得被困在了这里。
在传染病分院,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走道上头、树丛里……但是,他再也不敢去想传染病分院了。他现在看见,有一种黑暗潜藏在走廊周围的灌木丛里。树木沙沙作响,好像在发出警告。死神就在那里,它选择了沙利文。只要他想到沙利文,他的心脏仍会怦怦直跳。
在《我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上,他没能取得任何进展。诗歌抛弃了他。这里没有诗歌。
他起身去了通向厨房的走廊。他觉得他已经拜访过奈拉,但还是想再去看看那里有什么可以当午后茶点。无论你身处何处,和厨师交朋友总是有回报的。当他经过女孩儿们的病房时,他往开着的门里瞄了一眼。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他以前没有见过的女孩儿坐在一辆轮椅上,在一扇窗户边停着。她在睡觉,头歪向最后几道阳光。她侧着脸,光线勾勒出了她的面部轮廓。后来他想,房间里肯定还有别的女孩躺在她们的床上,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她们。对他来说,她似乎孤身一人。
她腿长,个子高,是这里最高的病人。她高得就像个小女人,但就他能看到的情形而言,她的身体却像一个小男孩儿。她穿着一件蓝白条相间的连衣裙。连衣裙的领子是白色的,很宽。她的胳膊又细又直,领子下面的胸几乎是平的。在她的左小腿上方,裙摆的下面,他瞥见一个两脚规。她的右脚被裹在一个管型石膏里。她那浅金黄色的头发被编成了一条辫子,直直地拖在后面。小缕小缕的金色头发覆盖着她的额头,映着低低的阳光光束,显得她的皮肤非常苍白。
她看上去就像用一支细铅笔画的一幅画。他注意到,她鼻子笔挺,嘴唇柔和、庄重,下巴轮廓曲线清晰,从耳垂下面到喉咙凹陷处的脖子很长,她的眼睛和颧骨之间有阴影,她简直就像个贵族!她的手放在膝上,似乎疲惫不堪。
“艾尔莎。”他在门口对自己说。在他到这儿的几天里,他听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人们提到这个名字时,语调总是显得特别平静。“艾尔—莎”,就像说“花—朵”或“秋—水”。他知道,这不可能指别的什么人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夜幕已经降临。每个星期的这个晚上,外面灰色的半透明状态都不会被防护网厂的灯光驱散。星期天几乎要过去了,突然,“第三个国家”这个题目进入他的大脑,一切都变了。他的大脑里充满了一种想象,一道遥远的海岸线,一道长长的、闪亮的地平线。他去摸索他的处方笺,但他忘记把它装进口袋了。他能够听到一个人从护士宿舍下楼来。他在走廊里掉转轮椅,返回了男孩儿的病房。
此时已是晚上,光变成了铅灰色。当他们吃星期天的下午茶点时,走廊顶上开始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他们每个人的盘子里都有茄汁焗豆、果子酱和一杯可维他。刚下过雨的空气潮湿而清新。
“第三个国家。”他回去了,像一个冒险故事系列中的主人公寻找财宝、追求爱一样迫切。他在处方笺上写下了那个题目,开始吃晚餐。最后的光正从窗户里渐渐消失。
有那么一会儿,“黄金时代”里的一切都那么神秘,充满魔力。阴影变深了,最后几道长长的光束划过了磨光的地板。
一个护士走进来,拉下了窗帘。她又高又瘦,来自新西兰,名叫尼瑞(她总是给新病人拼出它的名字,N-g-a-i-r-e)。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梦到了沙利文。沙利文背身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那是一个湖或一条河。天空阴暗,水面平滑,静止不动。他的胳膊在身体两侧伸开,手拍打着水面。他赤裸的身体(弗兰克从未看见过)有着赛艇选手那样结实的肩膀和肌肉,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再也不会因为躺着而磨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