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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祁老人用破缸装满石头,顶住了街门。

李四爷在大槐树下的警告:“老街旧邻,都快预备点粮食啊,城门关上了!”更使祁老人觉得自己是诸葛亮。他不便隔着街门告诉李四爷:“我已经都预备好了!”可是心中十分满意自己的未雨绸缪、料事如神。

在得意之间,他下了过于乐观的判断:不出三天,事情便会平定。

儿子天佑是个负责任的人,越是城门紧闭,他越得在铺子里。

儿媳妇病病歪歪的,听说日本鬼子闹事,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很怕万一自己在这两天病死,而棺材出不了城!一急,她的病又重了一些。

瑞宣把眉毛皱得很紧,而一声不出;他是当家人,不能在有了危险的时候,长吁短叹的。

瑞丰和他的摩登太太一向不注意国事,也不关心家事;大门既被祖父封锁,只好在屋里玩扑克牌解闷儿。老太爷在院中啰唆,他俩相视,缩肩,吐一吐舌头。

小顺儿的妈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可是已经饱经患难。她同情老太爷的关切与顾虑;同时,她可也不怕不慌。她的心好像比她的身体老得多,她看得很清楚:患难是最实际的,无可幸免的;但是,一个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设法在患难中找缝子,逃了出去——尽人事,听天命。总之生在这个年月,一个人须时时勇敢地去面对那危险的,而小心提防那“最”危险的事。你须把细心放在大胆里,去且战且走。你须把受委屈当作生活,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好使你还肯活下去。

她一答一和地跟老人说着话儿,从眼泪里追忆过去的苦难,而希望这次的危险是会极快便过去的。听到老人的判断——不出三天,事情便会平定——她笑了一下:“那敢情好!”而后又发了点议论:“我就不明白日本鬼子要干什么!咱们管保谁也没得罪过他们,大家伙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比拿刀动杖的强?我猜呀,日本鬼子准是天生来的好找别扭,您说是不是?”

老人想了一会儿才说:“自从我小时候,咱们就受小日本的欺侮,我简直想不出道理来!得啦,就盼着这一回别把事情闹大了!日本人爱小便宜,说不定这回是看上了卢沟桥。”

“干吗单看上了卢沟桥呢?”小顺儿的妈纳闷儿。“一座大桥既吃不得,又不能搬走!”

“桥上有狮子呀!这件事要搁着我办,我就把那些狮子送给他们,反正摆在那里也没什么用!”

“哼!我就不明白他们要那些狮子干吗?”她仍是纳闷儿。

“要不怎么是小日本儿呢!看什么都爱!”老人很得意自己能这么明白日本人的心理。“庚子年的时候,日本兵进城,挨着家儿搜东西,先是要首饰,要表;后来,连铜纽扣都拿走!”

“大概拿铜当作了金子,不开眼的东西!”小顺儿的妈挂了点气说。她自己是一棵草也不肯白白拿过来的人。

“大嫂!”瑞全好像自天而降地叫了声。

“哟!”大嫂吓了一跳。“三爷呀!干吗?”

“你把嘴闭上一会儿行不行?你说得我心里直闹得慌!”在全家里,没有人敢顶撞老太爷,除了瑞全和小顺儿。现在他拦阻大嫂说话,当然也含着反抗老太爷的意思。

老太爷马上听出来那弦外之音。“怎么?你不愿意听我们说话,把耳朵堵上就是了!”

“我是不爱听!”瑞全的样子很像祖父,又瘦又长,可是在思想上,他与祖父相隔了有几百年。他的眼也很小,但很有神,眼珠像两颗发光的黑豆子。在学校里,他是篮球选手。打球的时候,他的两颗黑豆子随着球乱转,到把球接到手里,他的嘴便使劲儿一闭,像用力咽一口东西似的。他的眼和嘴的表情,显露出来他的性格——性子急,而且有决断。现在,他的眼珠由祖父转到大嫂,又由大嫂转到祖父,倒好像在球场上监视对方的球手呢。“日本人要卢沟桥的狮子?笑话!他们要北平,要天津,要华北,要整个的中国!”

“得了,得了!老三!少说一句。”大嫂很怕老三把祖父惹恼。

其实,祁老人对孙子永远不动真气——若是和重孙子在一处,则是重孙子动气,而太爷爷赔笑了。

“大嫂,你老是这样!不管谁是谁非,不管事情有多么严重,你老是劝人少说一句!”三爷虽然并不十分讨厌大嫂,可是心中的确反对大嫂这种敷衍了事的办法。现在,气虽然是对大嫂发的,而他所厌恶的却是一般的——他不喜欢任何不论是非而只求敷衍的人。

“不这样,可教我怎样呢?”小顺儿的妈并不愿意和老三拌嘴,而是为他多说几句,好教老太爷不直接的和老三开火。“你们饿了找我要吃,冷了向我要衣服,我还能管天下大事吗?”

这,把老三问住了。像没能把球投进篮去而抓抓头那样,他用瘦长而有力的手指抓了两下头。

祖父笑了,眼中发出点老而淘气的光。“小三儿!在你嫂子面前,你买不出便宜去!没有我和她,你们连饭都吃不上,还说什么国家大事!”

“日本鬼子要是打破了北平,谁都不用吃饭!”瑞全咬了咬牙。他真恨日本鬼子。

“那!庚子年,八国联军……”老人想把拿手的故事再重述一遍,可是一抬头,瑞全已经不见了。“这小子!说不过我就溜开!这小子!”

门外有人拍门。

“瑞宣!开门去!”祁老人叫。“多半是你爸爸回来了。”瑞宣又请上弟弟瑞全,才把装满石头的破缸挪开。门外,立着的不是他们的父亲,而是钱默吟先生。他们弟兄俩全愣住了。钱先生来访是件极稀奇的事。瑞宣马上看到时局的紧急,心中越发不安。瑞全也看到危险,可是只感到兴奋,而毫无不安与恐惧。

钱先生穿着件很肥大的旧蓝布衫,袖口与领边已全磨破。他还是很和蔼,很镇定,可是他自己知道今天破例到友人家来便是不镇定的表示。含着笑,他低声地问:“老人们都在家吧?”

“请吧!钱伯父!”瑞宣闪开了路。

钱先生仿佛迟疑了一下,才往里走。

瑞全先跑进去,告诉祖父:“钱先生来了。”

祁老人听见了,全家也都听到,大家全为之一惊。祁老人迎了出来。又惊又喜,他几乎说不上话来。

钱默吟很自然,微抱歉意地说着:“第一次来看你老人家,第一次!我太懒了,简直不愿出街门。”

到北屋客厅坐下,钱先生先对瑞宣声明:“千万别张罗茶水!一客气,我下次就更不敢来了!”这也暗示出,他愿意开门见山地把来意说明,而且不希望逐一地见祁家全家的老幼。

祁老人先提出实际的问题:“这两天我很惦记着你!咱们是老邻居、老朋友了,不准说客气话,你有粮食没有。没有,告诉我一声!粮食可不比别的东西,一天,一顿,也缺不得!”

默吟先生没说有粮,也没说没粮,而只含混地一笑,倒好像即使已经绝粮,他也不屑于多去注意。

“我——”默吟先生笑着,闭了闭眼。“我请教瑞宣世兄,”他的眼也看了瑞全一下,“时局要演变到什么样子呢?你看,我是不大问国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地生活着,全是国家所赐。我这几天什么也干不下去!我不怕穷,不怕苦,我只怕丢了咱们的北平城!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它便是被折下来的花了!是不是?”见他们没有回答。他又补上了两句:“假若北平是树,我便是花,尽管是一朵闲花。北平若不幸丢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

祁老人颇想说出他对北平的信仰,而劝告钱先生不必过于忧虑。可是,他不能完全了解钱先生的话;钱先生的话好像是当票子上的字,虽然也是字,而另有个写法——你要是随便地乱猜,赎错了东西才麻烦呢!于是,他的嘴唇动了动,而没说出话来。

瑞宣,这两天心中极不安,本想说些悲观的话,可是有老太爷在一旁,他不便随便开口。

瑞全没有什么顾忌。他早就想谈话,而找不到合适的人。大哥的学问见识都不坏,可是大哥是那么能故意的缄默,非用许多方法不能招出他的话来。二哥,哦,跟二哥二嫂只能谈谈电影与玩乐。和二哥夫妇谈话,还不如和祖父或大嫂谈谈油盐酱醋呢——虽然无趣,可是至少也还和生活有关。现在,他抓住了钱先生。他知道钱先生是个有些思想的人——尽管他的思想不对他的路子。他立起来挺了挺腰,说:“我看哪,不是战,就是降!”

“至于那么严重?”钱先生的笑纹僵在了脸上,右腮上有一小块肉直抽动。

“有田中奏折在那里,日本军阀不能不侵略中国;有‘九一八’的便宜事在那里,他们不能不马上侵略中国。他们的侵略是没有止境的,他们征服了全世界,大概还要征服火星!”

“火星?”祖父既不相信孙子的话,更不知道火星在哪条大街上。

瑞全没有理会祖父的质问,理直气壮地说下去:“日本的宗教、教育、气量、地势、军备、工业与海盗文化的基础、军阀们的野心,全都朝着侵略的这一条路子走。走私、闹事,骑着人家脖子拉屎,都是侵略者的必有的手段!卢沟桥的炮火也是侵略的手段之一,这回能敷衍过去,过不了十天半月准保又在别处——也许就在西苑或护国寺——闹个更大的事。日本现在是骑在虎背上,非乱撞不可!”

瑞宣脸上笑着,眼中可已经微微地湿了。

祁老人听到“护国寺”,心中颤了一下:护国寺离小羊圈太近了!

“三爷,”钱先生低声地叫。“咱们自己怎么办呢?”

瑞全,因为气愤,话虽然说的不很多,可是有点声嘶力竭的样子。心中也仿佛很乱,没法再说下去。在理智上,他知道中国的军备不是日本的敌手,假若真打起来,我们必定吃很大的亏。但是,从感情上,他又愿意马上抵抗,因为多耽误一天,日本人便多占一天的便宜;等到敌人完全布置好,我们想还手也来不及了!他愿意抵抗。假若中日真的开了仗,他自己的生命是可以献给国家的。可是,他怕被人问倒:“牺牲了性命,准能打得胜吗?”他决不怀疑自己的情愿牺牲,可是不喜欢被人问倒。他已经快在大学毕业,不能在大家面前显出有勇无谋,任着感情乱说。他身上出了汗。抓了抓头,他坐下了,脸上起了好几个红斑点。

“瑞宣?”钱先生的眼神与语气请求瑞宣发表意见。

瑞宣先笑了一下,而后声音很低地说:“还是打好!”

钱先生闭上了眼,详细咂摸瑞宣的话的滋味。

瑞全跳了起来,把双手放在瑞宣的双肩上:“大哥!大哥!”他的脸完全红了,又叫了两声大哥,而说不上话来。

这时候,小顺儿跑了进来,“爸!门口,门口……”

祁老人正找不着说话的机会与对象,急快地抓到重孙子:“你看!你看!刚开开门,你就往外跑,真不听话!告诉你,外边闹日本鬼子哪!”

小顺儿的鼻子皱起来,撇着小嘴:“什么小日本儿,我不怕!中华民国万岁!”他得意地伸起小拳头来。

“顺儿!门口怎么啦?”瑞宣问。

小顺儿手指着外面,神色相当诡秘地说:“那个人来了!说要看看你!”

“哪个人?”

“三号的那个人!”小顺儿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是因为听惯了大家对那个人的批评,所以不愿意说出姓名来。

“冠先生?”

小顺儿对爸爸点了点头。

“谁?哦,他!”钱先生要往起立。

“钱先生!坐着你的!”祁老人说。

“不坐了!”钱先生立起来。

“你不愿意跟他谈话,走,上我屋里去!”祁老人诚意地相留。

“不啦!改天谈,我再来!不送!”钱先生已很快地走到屋门口。

祁老人扶着小顺儿往外送客。他走到屋门口,钱先生已走到南屋外的枣树下。瑞宣、瑞全追着送出去。冠晓荷在街门坎里立着呢。他穿着在三十年前最时行,后来曾经一度极不时行,到如今又二番时行起来的团龙蓝纱大衫,极合身,极大气。下面,白地细蓝道的府绸裤子,散着裤角;脚上是青丝袜,白千层底青缎子鞋;更显得连他的影子都极漂亮可爱。见钱先生出来,他一手轻轻拉了蓝纱大衫的底襟一下,一手伸出来,满面春风地想和钱先生拉手。

钱先生既没失去态度的自然,也没找任何的掩饰,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使冠先生的手落了空。

冠先生也来得厉害,若无其事地把手顺便送给了瑞宣,很亲热地握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和瑞全拉手,而且把左手放在上面,轻轻地按了按,显出加劲儿的亲热。

祁老人不喜欢冠先生,带着小顺儿到自己屋里去。瑞宣和瑞全陪着客人在客厅里谈话。

冠先生只到祁家来过两次。第一次是祁老太太病故,他过来上香奠酒,并没坐多大一会儿就走了。第二次是谣传瑞宣要做市立中学的校长,他过来预为贺喜,坐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来,谣言并未变成事实,他就没有再来过。

今天,他是来会钱先生,而顺手看看祁家的人。冠晓荷在军阀混战的时期,颇做过几任地位虽不甚高,而油水很厚的官。他做过税局局长、头等县的县长和省政府的小官儿。近几年来,他的官运不甚好,所以他厌恶南京政府,而每日与失意的名士、官僚、军阀鬼混。他总以为他的朋友中必定有一两个会重整旗鼓、再掌大权的,那么,他自己也就还有一步好的官运——也就是财运。和这些朋友交往,他的模样服装都很够格儿;同时,他的几句二簧与八圈麻将,也都不甚寒伧。近来,他更学着念佛,研究些符咒与法术;于是,在遗老们所常到的恒善社和其他的宗教团体与慈善机关,他也就有资格参加进去。他并不怎么信佛与神,而只拿佛法与神道当作一种交际的需要,正如同他须会唱会赌那样。

只有一样他来不及,他作不上诗文,画不上梅花或山水来。他所结交的名士们,自然用不着说,是会这些把戏的了;就连在天津做寓公的,有钱而失去势力的军阀与官僚,也往往会那么一招两招的。连大字不识的丁老帅,还会用大麻刷子写一丈大的一笔虎[2]呢。就是完全不会写不会画的阔人,也还爱说道这些玩意儿;这种玩意儿是“阔”的一种装饰,正像阔太太必有钻石与珍珠那样。

他早知道钱默吟先生能诗善画,而家境又不甚宽绰。他久想送几个束修[3],到钱家去熏一熏。他不希望自己真能作诗或作画,而只求知道一点术语和诗人画家的姓名与派别,好不至于在名人们面前丢丑。

他设尽方法想认识钱先生,而钱先生始终像一棵树——你招呼他,他不理你。他又不敢直入公堂地去拜访钱先生,因为若一度遭了拒绝,就不好再谋面了。今天,他看见钱先生到祁家去,所以也赶过来。在祁家相识之后,他就会马上直接送两盆花草或几瓶好酒去,而得到熏一熏的机会。还有,在他揣测,别看钱默吟很窘,说不定家中会收藏着几件名贵的字画。自然喽,他若肯出钱买古玩的话,有的是现成的“琉璃厂”。不过,他不想把钱花在这种东西上。那么,假若与钱先生交熟了以后,他想他必会有方法弄过一两件宝物来,岂不怪便宜的吗?有一两件古物摆在屋里,他岂不就在陈年竹叶青酒与漂亮的姨太太而外,便又多一些可以展览的东西,而更提高些自己的身份吗?

没想到,他会碰了钱先生一个软钉子!他的心中极不高兴。他承认钱默吟是个名士,可是比钱默吟的名气大着很多的名士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呀!“给脸不要脸,好,咱们走着瞧吧!”他想报复:“哼!只要我一得手,姓钱的,准保有你个乐子!”在表面上,他可是照常的镇定,脸上含着笑与祁家弟兄敷衍。

“这两天时局很不大好呢!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什么消息,”瑞宣也不喜欢冠先生,可是没法不和他敷衍。“荷老看怎样?”

“这个——”冠先生把眼皮垂着,嘴张着一点,做出很有见解的样子。“这个——很难说!总是当局的不会应付。若是应付得好,我想事情绝不会弄到这么严重!”

瑞全的脸又红起来,语气很不客气地问:“冠先生,你看应当怎样应付呢?”

“我?”冠先生含笑地愣了一小会儿。“这就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我现在差不多是专心研究佛法。告诉二位,佛法中的滋味实在是其妙无穷!知道一点佛说、佛法,心里就像喝了点美酒似的,老那么晕晕乎乎的好受!前天,在孙清老家里,(丁老帅,李将军,方锡老,都在那儿,)我们把西王母请下来了,还给她照了个相。玄妙,妙不可言!想想看,西王母,照得清楚极了,嘴上有两条长须,就和鲇鱼的须一样,很长很长,由这儿——”他的手指了指嘴,“一直——”,他的嘴等着他的手向肩上绕,“伸到这儿,玄妙!”

“这也是佛法?”瑞全很不客气地问。

“当然!当然!”冠先生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佛法广大无边,变化万端,它能显示在两条鲇鱼须上!”

他正要往下说佛法,他的院里一阵喧哗。他立起来,听了听。“哦,大概是二小姐回来了!昨天她上北海去玩,大概是街上一乱,北海关了前后门,把她关在里边了。内人很不放心,我倒没怎么慌张,修佛的人就有这样好处,心里老是晕晕乎乎的,不着急,不发慌;佛会替咱们安排一切!好,我看看去,咱们改天再畅谈。”说罢,他脸上镇定,而脚步相当快地往外走。

祁家弟兄往外相送。瑞宣看了三弟一眼,三弟的脸红了一小阵儿。

已到门口,冠先生很恳切地、低声地向瑞宣说:“不要发慌!就是日本人真进了城,咱们也有办法!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找我来,咱们是老邻居,应当互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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