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9789500000018

第18章

孙七、李四妈、瑞宣、李四爷,前后脚地来到钱家。事情很简单!钱孟石病故,他的母亲与太太在哭。

李四妈知道自己的责任是在劝慰两位妇人。可是,她自己已哭成了个泪人。“这可怎么好噢!怎么好噢!”她双手拍着大腿说。

孙七,泪在眼圈里,跺开了脚!“这是什么世界!抓去老的,逼死小的!我……”他想破口大骂,而没敢骂出来。瑞宣,在李四爷身后,决定要和四爷学,把一就看成一,二看成二;哀痛、愤怒、发急,都办不了事。尽管钱老人是他的朋友,孟石是他的老同学,他决定不撒开他的感情去恸哭,而要极冷静地替钱太太办点事。可是,一眼看到死尸与哭着的两个妇人,他的心中马上忘了棺材、装殓、埋葬,那些实际的事,而由孟石的身上看到一部分亡国史。钱老人和孟石的学问、涵养、气节与生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全结束了。还有千千万万人的生命,恐怕也将要这么结束!人将要像长熟了的稻麦那样被镰刀割倒,连他自己也必定受那一刀之苦。他并没为忧虑自己的死亡而难过,他是想死的原因与关系。孟石为什么应当死?他自己为什么该当死?在一个人死了之后,他的长辈与晚辈应当受看什么样的苦难与折磨?想到这里,他的泪,经过多少次的阻止,终于大串地落下来。

孟石,还穿着平时的一身旧夹裤褂,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和睡熟了的样子没有多大区别。他的脸瘦得剩了一条。在这瘦脸上,没有苦痛,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了病容,就那么不言不语地,闭着眼安睡。

瑞宣要过去拉起他的瘦、长、苍白的手,喊叫着问他:“你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吗?你不晓得仲石的壮烈吗?为什么脸上不挂起笑纹?你不知道父亲在狱中吗?为什么不怒目?”可是,他并没有走过去拉死鬼的手。他知道在死前不抵抗的,只能老老实实地闭上眼,而北平人倒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抵抗的,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他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就这样闭上了眼,连脸上也不带出一点怒气。他哭出了声。多日来的羞愧、忧郁、顾虑、因循,不得已,一股脑儿都哭了出来。他不是专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北平的灭亡与耻辱!

四大妈拉住两个妇人的手,陪着她们哭。钱太太与媳妇已经都哭傻了,张着嘴,合着眼,泪与鼻涕流湿了胸前,她们的哭声里并没有一个字,只是由心里往外倾倒眼泪,由喉中激出悲声。哭一会儿,她们噎住,要闭过气去。

四大妈急忙给她们捶背,泪和言语一齐放出来:“不能都急死哟!钱太太!钱少奶奶!别哭喽!”

她们缓过气来,哼唧着,抽搭着,生命好像只剩了一根线那么细,而这一根线还要涌出无穷的泪来。气顺开,她们重新大哭起来。冤屈、愤恨与自己的无能,使她们愿意马上哭死。

李四爷含着泪在一旁等着。他的年纪与领杠埋人的经验,教他能忍心地等待。等到她们死去活来的有好几次了,他抹了一把鼻涕,高声地说:“死人是哭不活的哟!都住声!我们得办事!不能教死人臭在家里!”

孙七不忍再看,躲到院中去。院中的红黄鸡冠花开得正旺,他恨不能过去拔起两棵,好解解心中的憋闷:“人都死啦,你们还开得这么有来有去的!他妈的!”

瑞宣把泪收住,低声地叫:“钱伯母!钱伯母!”他想说两句有止恸收泪的作用的话,可是说不出来;一个亡了国的人去安慰另一个亡了国的人,等于屠场中的两头牛相对哀鸣。

钱太太哭得已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泪,也差不多没有了气。她直着眼,愣起来。她的手和脚已经冰冷,失去了知觉。她已经忘了为什么哭和哭谁,除了心中还跳,她的全身都已不会活动。她愣着,眼对着死去的儿子愣着,可是并没看见什么;死亡似乎已离她自己不远,只要她一闭目,一垂头,她便可以很快地离开这苦痛的人世。

钱少奶奶还连连地抽搭。四大妈拉着她的手,挤咕着两只哭红了的眼,劝说:“好孩子!好孩子!要想开点呀!你要哭坏了,谁还管你的婆婆呢?”

少奶奶横着心,忍住了悲恸。愣了一会儿,她忽然地跪下了,给大家磕了报丧的头。大家都愣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四大妈的泪又重新落下来:“起来吧!苦命的孩子!”可是,少奶奶起不来了。这点控制最大的悲哀的努力,使她筋疲力尽。手脚激颤着,她瘫在了地上。

这时候,钱太太吐出一口白沫子来,哼哼了两声。“想开一点呀,钱太太!”

李四爷劝慰:“有我们这群人呢,什么事都好办!”

“钱伯母!我也在这儿呢!”瑞宣对她低声地说。

孙七轻轻地进来:“钱太太!咱们的胡同里有害人的,也有帮助人的,我姓孙的是来帮忙的,有什么事!请你说就是了!”

钱太太如梦方醒地看了大家一眼,点了点头。

桐芳和高第已在门洞里立了好半天。听院内的哭声止住了,她们才试着步往院里走。

孙七看见了她们,赶紧迎上来,要细看看她们是谁。及至看清楚了,他头上与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凸起来。他久想发作一番,现在他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小姐太太们,这儿没唱戏,也不耍猴子,没有什么好看的!请出!”

桐芳把外场劲儿拿出来:“七爷,你也在这儿帮忙哪?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没有?”

孙七听小崔说过,桐芳的为人不错。他是错怪了人,于是弄得很僵。

桐芳和高第搭讪着往屋里走。

瑞宣认识她们,可是向来没和她们说过话。李四妈的眼神既不好,又忙着劝慰钱家婆媳,根本不晓得屋里又添了两个人。钱家婆媳不大认识她们;就是相识,也没心思打招呼。她们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中极不得劲儿。李四爷常给冠家做事,当然认识她们,他可是故意地不打招呼。

桐芳无可奈何地过去拉了李四爷一下,把他叫到院中来。高第也跟了出来。

“四爷!”桐芳低声而亲热地叫。“我知道咱们的胡同里都怎么恨我们一家子人!可是我和高第并没过错。我们俩没出过坏主意,陷害别人!我和高第想把这点意思告诉给钱老太太,可是看她哭得死去活来的,实在没法子张嘴。得啦,我求求你吧,你老人家得便替我们说一声吧!”

四爷不敢相信她的话,也不敢不信。最初,他以为她俩是冠家派来的“侦探”。听桐芳说得那么恳切,他又觉得不应当过度地怀疑她们。他不好说什么,只不着边际地点了点头。

“四爷!”高第的短鼻子上纵起许多带着感情的碎纹。“钱太太是不是很穷呢?”

李四爷对高第比对桐芳更轻视一些,因为高第是大赤包儿的女儿。他又倔又硬地回答出一句:“穷算什么呢?钱家这一下子断了根,绝了后!”

“仲石是真死啦?钱老先生也……”高第说不下去了。她一心只盼仲石的死是个谣言,而钱先生也会不久被释放出来,好能实现她自己的那个神秘的小梦。可是,看到钱家妇女的悲伤,和孟石的死,她知道自己的梦将永远是个梦了。她觉得她应当和钱家婆媳一同大哭一场,因为她也变成了寡妇——一个梦中的寡妇。

李四爷有点不耐烦,很不容气地说:“你们二位要是没别的事,就请便吧!我还得——”

桐芳把话抢过来:“四爷,我和高第有一点小意思!”她把手中握了半天的一个小纸包——纸已被手心上的汗沤得皱起了纹——递过来:“你不必告诉钱家的婆媳,也不必告诉别人,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给死鬼买点纸烧也好,给……也好,都随你的便!这并不是谁教给我们这么做的,我们只表一表我们自己的心意;为这个,回头大概我们还得和家中打一架呢!”

李四爷的心中暖和了一点,把小纸包接了过来。他晓得钱家过的是苦日子,而丧事有它的必须花钱的地方。当着她俩,他把小包儿打开,以便心明眼亮;里面是桐芳的一个小金戒指和高第的二十五块钞票。

“我先替你们收着吧!”老人说。“用不着,我原物交还;用得着,我有笔清账!我不告诉她们,好在她们一家子都不懂得算账!”

桐芳和高第的脸上都光润了一点,觉得她们是做了一件最有意义的事。

她们走后,李老人把瑞宣叫到院中商议:“事情应该快办哪,钱少爷的身上还没换一换衣服呢!要老这么耽搁着,什么时候能抬出去呢?入土为安;又赶上这年月,更得快快地办啦!”

瑞宣连连点头。“四爷,要依着我,连寿衣都不必去买,有什么穿什么;这年月不能再讲体面。棺材呢,买口结实点的,弄十六个人赶快抬出去,你老人家看是不是?”

李老人抓了抓脖子上的大肉包。“我也这么想。恐怕还得请几位——至少是五众儿——和尚,超度超度吧?别的都可以省,这两钱儿非花不可!”

孙七凑了过来:“四大爷!难道不报丧吗?钱家有本家没有,我不晓得;老太太和少奶奶的娘家反正非赶紧去告诉一声不可呀!别的我尽不了力,这点跑腿的事,我办得了!我一个人不行,还有小崔呢!”

“四爷爷!”瑞宣亲热地叫着:“现在我们去和钱太太商议,管保是毫无结果,她已经哭昏了。”

李老人猜到瑞宣的心意:“咱们可做不了主,祁大爷!事情我都能办,棺材铺、杠房,我都熟,都能替钱太太省钱。可是,没有她的话,我可不敢去办。”

“对!”瑞宣没说别的,赶快跑回屋中,把四大妈叫出来:“老太太,你先去问她们有什么至亲,请了来,好商议商议怎办事呀!”

李四妈的大近视眼已哭成了一对小的红桃,净顾了难受,什么主意也没有,而且耳朵似乎也发聋,听不清任何人的话。

瑞宣急忙又改了主意:“四爷爷!孙师傅!你们先家去歇一会儿,教四祖母在这里照应着她们婆媳。”

“可怜的少奶奶!一朵花儿似的就守了寡!”四大妈的双手又拍起大腿来。

没人注意她的话。瑞宣接着说:“我家去把小顺儿的妈找来,叫她一边劝一边问钱太太。等问明白了,我通知你们两位,好不好?”

孙七忙接过话来:“四大爷,你先回家吃饭,我在这儿守着点门!祁大爷,你也请吧!”说完,他像个放哨的兵似的,很勇敢地到门洞里去站岗。

李四爷同瑞宣走出来。

瑞宣忘了亡国的耻辱与钱家的冤屈,箭头儿似的跑回家中。他的眼还红着,而心中痛快了许多。现在,他似乎只求自己能和李四爷与孙七一样的帮钱家的忙;心中的委屈仿佛已经都被泪冲洗干净,像一阵大雨把胡同里的树叶与渣滓洗净了那样。找到了韵梅,他把刚才吵嘴的事已经忘净,很简单而扼要地把事情告诉明白了她。她还没忘了心中的委屈,可是一听到钱家的事,她马上挺了挺腰,忙而不慌地擦了把手,奔了钱家去。

祁老人把瑞宣叫了去。瑞宣明知道说及死亡必定招老人心中不快,可是他没法做善意的欺哄,因为钱家的哭声是随时可以送到老人的耳中的。

听到孙子的报告,老人好大半天没说上话来。患难打不倒他的乐观,死亡可使他不能再固执己见。说真的,城池的失守并没使他怎样过度的惶惑不安;他有他自己的老主意;主意拿定,他觉得就是老天爷也没法难倒他。及至“小三儿”不辞而别,钱默吟被捕,生日没有过成,坟墓有被发掘的危险,最后,钱少爷在中秋节日死去,一件一件像毒箭似的射到他心中,他只好闭口无言了!假若他爽直地说出他已经不应当再乐观,他就只好马上断了气。他还希望再活几年!可是,钱少爷年轻轻地就会已经死了!哼,谁知道老天要怎样收拾人呢!他的惯于切合实际的心本想拿出许多计划:钱家的丧事应当怎样办,钱家婆媳应当取什么态度,和祁家应该怎样帮钱家的忙……可是,他一句没说出来。他已不大相信自己的智慧与经验了!

瑞丰在窗外偷偷地听话儿呢。他们夫妇的“游历”冠家,据胖太太看,并没有多大的成功。她的判断完全根据着牌没有打好这一点上。她相信,假若继续打下去,她必定能够大捷,而赢了钱买点能给自己再增加些脂肪的吃食,在她想,是最足以使她的心灵得到慰藉的事。可是,牌局无结果而散!她有点看不起大赤包儿!

瑞丰可并不这么看。学着冠先生的和悦而潇洒的神气与语声,他说:“在今天的情形之下,我们很难怪她。我们必须客观地,客观地,去判断一件事!说真的,她的咖啡、点心和招待的殷勤,到底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在咱们这条胡同里!”他很满意自己的词令,只可惜嗓音还少着一点汁水,不十分像冠先生——冠先生的声音里老像有个刚咬破的蜜桃。

胖太太,出乎瑞丰意料之外,居然没有反驳,大概是因为除了牌局的未能圆满结束,她实在无法否认冠家的一切确是合乎她的理想的。

看到太太同意,瑞丰马上建议:“我们应当多跟他们来往!别人不了解他们,我们必须独具只眼!我想我和冠晓荷一定可以成为莫逆之交的!”说完,他的眼珠很快地转了好几个圈;他满意运用了“独具只眼”与“莫逆之交”,像诗人用恰当了两个典故似的那么得意。

他去偷听瑞宣对老祖父说些什么,以便报告给冠家。他须得到晓荷与大赤包儿的欢心,他的前途才能有希望。退一步讲,冠家即使不能给他实利,那么常能弄到一杯咖啡、两块洋点心和白瞧瞧桐芳与招弟,也不算冤枉!

瑞宣走出来,弟兄两个打了个照面。瑞丰见大哥的眼圈红着,猜到他必是极同情钱太太。他把大哥叫到枣树下面。枣树本来就不甚体面,偏又爱早早地落叶,像个没有模样而头发又稀少的人似的那么难看。幸而枝子的最高处还挂着几个未被小顺儿的砖头照顾到的红透了的枣子,算是稍微遮了一点丑。瑞丰和小顺儿一样,看到枣子总想马上放到口中。现在,他可是没顾得去打那几个红枣,因为有心腹话要对哥哥说。

“大哥!”他的声音很低,神气恳切而诡秘:“钱家的孟石也死啦!”“也”字说得特别地用力,倒好像孟石的死是为凑热闹似的。

“啊!”瑞宣的声音也很低,可是不十分好听。“他也是你的同学!”他的“也”字几乎与二弟的那个同样的有力。

瑞丰仰脸看了看树上的红枣,然后很勉强地笑了笑。“尽管是同学!我对大哥你不说泛泛的话,因为你闯出祸来,也跑不了我!我看哪,咱们都少到钱家去!钱老人的生死不明,你怎知道没有日本侦探在暗中监视着钱家的人呢?再说,冠家的人都怪好的,咱们似乎也不必因为帮忙一家邻居,而得罪另一家邻居,是不是?”

瑞宣舔了舔嘴唇,没说什么。

“钱家,”瑞丰决定要把大哥说服,“现在是家破人亡,我们无论怎样帮忙,也不会得到丝毫的报酬。冠家呢——”说到这里,他忽然改了话:“大哥,你没看报吗?”

瑞宣摇了摇头。真的,自从敌人进了北平,报纸都被奸污了以后,他就停止了看报。在平日,看报纸是他的消遣之一。报纸不但告诉他许多事,而且还可以掩护他,教他把脸遮盖起来,在他心中不很高兴的时候。停止看报,对于他,是个相当大的折磨,几乎等于戒烟或戒酒那么难过。可是,他决定不破戒。他不愿教那些带着血的谎话欺哄他,不教那些为自己开脱罪名的汉奸理论染脏了他的眼睛。

“我天天看一眼报纸上的大字标题!”瑞丰说。“尽管日本人说话不尽可靠,可是我们的仗打得不好是真的!山西、山东、河北,都打得不好,南京还保得住吗?所以,我就想:人家冠先生的办法并不算错!本来吗,比如说南京真要也丢了,全国还不都得属东洋管;就是说南京守得住,也不老容易的打回来呀!咱们北平还不是得教日本人管着?胳臂拧不过大腿去,咱们一家子还能造反,打败日本人吗?大哥,你想开着点,少帮钱家的忙,多跟冠家递个和气,不必紧自往死牛犄角里钻!”

“你说完了?”瑞宣很冷静地问。

老二点了点头。他的小干脸上要把智慧、忠诚、机警、严肃,全一下子拿出来,教老大承认他的才气的优越与心地的良善。可是,他只表现了一点掩饰不住的急切与不安。眉头皱着一点,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上的一堆小白沫儿。

“老二!”瑞宣想说的话像刚倒满了杯的啤酒,都要往外流了。可是,看了老二一眼,他决定节省下气力。他很冷淡地笑了笑,像冰上炸开一点纹儿似的。“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老二的小干脸僵巴起来。“大哥!我很愿意把话说明白了,你知道,她——”他向自己的屋中很恭敬地指了指,倒像屋中坐着的是位女神。“她常劝我分家,我总念其手足的情义,不忍说出口来!你要是不顾一切地乱来,把老三放走,又帮钱家的忙,我可是真不甘心受连累!”他的语声提高了许多。

天佑太太在南屋里发问:“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老大极快地回答:“说闲话呢,妈!”

老二打算多给哥哥一点压力:“你要是不能决定,我跟妈商议去!”

“妈和祖父都病着呢!”瑞宣的声音还是很低。“等他们病好了再说不行吗?”

“你跟她说说去吧!”老二又指了指自己的屋子。“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瑞宣,一个受过新教育的人,晓得什么叫小家庭制度。他没有一点反对老二要分出去的意思。不过,祖父、父亲和母亲,都绝对不喜欢分家,他必得替老人们设想,而敷衍老二。老二在家里与分出去,对瑞宣在家务上的、经济上的、伦理上的,负担并没什么差别。可是,老二若是分出去,三位老人就必定一齐把最严重的谴责加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宁可多忍受老二夫妇一些冤枉气,而不肯叫老人们心中都不舒服。他受过新教育,可是须替旧伦理尽义务。他没有一时一刻忘了他的理想,可是整天、整月、整年的,他须为人情与一家大小的饱暖去工作操劳。每逢想到这种矛盾,他的心中就失去平静,而呆呆地发愣。现在,他又愣起来。

“怎样?”老二紧催了一板。

“啊?”瑞宣眨巴了几下眼,才想起刚才的话来。想起老二的话来,正像一位在思索着宇宙之谜的哲学家忽然想起缸里没有了米那样,他忽然的发了气。他的脸突然的红了,紧跟着又白起来。“你到底要干吗?”他忘了祖父与母亲的病,忘了一切,声音很低,可是很宽,像憋着大雨的沉雷。“分家吗?你马上滚!”

南屋的老太太忘了病痛,急忙坐起来,隔着窗户玻璃往外看:“怎么啦?怎么啦?”

老大上了当。

老二凑近窗前:“妈!这你可听见了?大哥叫我滚蛋!”

幸而,母亲的心是平均的拴在儿女身上的。她不愿意审判他们,因为审判必须决定屈直胜负。她只用她的地位与慈爱的威权压服他们:“大节下的呀!不准吵嘴!”

老二再向窗前凑了凑,好像是他受了很大的委屈,而要求母亲格外爱护他。

老大又愣起来。他很后悔自己的鲁莽,失去控制,而惹得带病的妈妈又来操心!

瑞丰太太肉滚子似的扭了出来。“丰!你进来!有人叫咱们滚,咱们还不忙着收拾收拾就走吗?等着叫人家踢出去,不是白饶一面儿吗?”

瑞丰放弃了妈妈,小箭头似的奔了太太去。

“瑞宣——”祁老人在屋里扯着长声儿叫:“瑞宣——”并没等瑞宣答应,他发开了纯为舒散肝气的议论:“不能这样子呀!小三儿还没有消息,怎能再把二的赶出去呢!今天是八月节,家家讲究团圆,怎么单单咱们说分家呢?要分,等我死了再说;我还能活几天?你们就等不得呀!”

瑞宣没搭理祖父,也没安慰妈妈,低着头往院外走。在大门外,他碰上了韵梅。她红着眼圈报告:“快去吧!钱太太不哭啦!孙七爷已经去给她和少奶奶的娘家送信,你赶紧约上李四爷,去商议怎么办事吧!”

瑞宣的怒气还没消,可是决定尽全力去帮钱家的忙。他觉得只有尽力帮助别人,或者可以减轻他的忧虑,与不能像老三那样去赴国难的罪过。

他在钱家守了一整夜的死人。

同类推荐
  • 魔力无穷的化学世界

    魔力无穷的化学世界

    本书收录了神秘的火;珍贵的银;古老的锡;不平凡的碳;铁器时代;炼丹炉和点金术;漫话水银;镍和“中国石”;最早的炼锌术等内容。
  • 时间机器(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时间机器(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本书讲述了时间旅行者发明了一种能够在时间维度上任意驰骋于过去和未来的故事。时间旅行者乘着机器穿越80余万年的时空,到达公元802701年,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谁都料想不到的可怕世界。一场历险之后,时间旅行者逃离了那个年代,飞到几千万年以后,迎接他的又是一幅幅惊人的图景。他历尽艰险回到“现在”,将旅行的经历告诉朋友,不久后又踏上了第二次时间之旅。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留给我们的,是一个难解之谜。
  • 国防教育

    国防教育

    了解我国国防的概括和历史以及我国现代化国防建设的现状,熟悉国防法规的基本内容,明确我国武装力量建设的内容与要求,增强依法建设国防的观念。《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法》指出,国防是国家为防备和抵抗侵略,制止武装颠覆,保卫国家的主权、统一、领土完整和安全而进行的军事及与军事有关的政治、经济、外交、科技、教育等方面的活动。
  • 当代世界经济与政治

    当代世界经济与政治

    紧扣当代国际关系的时代脉搏,从全球视角全面研讨世界经济政治的各个方面;阐述当代国际关系的基本问题;展示21世纪以来世界经济政治的新特点:提供有助于了解当代世界经济政治与国际关系最新发展变化的新内容,如美国次贷危机和世界经济危机、奥巴马新政、中臼关系新变化等。既可作为相关课程的教学和参考用书,也适合关心国际问题的读者阅读。
  • 影响中国学生的经典寓言故事之八

    影响中国学生的经典寓言故事之八

    影响中国学生的经典寓言故事,编选了经典的故事,让学生从中明白道理,学会成长,体会人生。
热门推荐
  • 夜班管理员

    夜班管理员

    当你遇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当你驶入了一家永远也离不开的加油站……当你误闯了森林,来到了一个神秘的聚集地……当你经过重重劫难,来到了那传说中的颓废之都……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真相?不,真相远远超乎你的想像!你所生活的世界,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是上天的注定,还是命运的安排?皆或者这一切,只是拉开你传奇的序幕……(读者群:572865489。欢迎喜欢本书的读者加入,我在群里等你们。)
  • 艳阳天

    艳阳天

    那车“扑哧”一停,我们立刻围了上去。司机从驾驶室跳出来,绕到车屁股后,“砰”,打开了后马槽。父亲立刻从车厢里凸现出来,他身边是一具给白布蒙住的东西——这肯定是我弟弟祁艳阳的尸体了。簇新的布面上,横一抹竖一抹地涂着血,很像我从前在哪里看过的一幅油画。我盯着它,真希望艳阳忽然坐起来,还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的,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又把目光移向我父亲,他面容憔悴,呆滞,额头眼角的皱纹灌满了煤尘,与前几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昨天下午,我正在教室给学生们上课,突然接了父亲的电话,他泣不成声地告诉我,艳阳出大事了,死在了井下,你这就回家来。
  • 炎帝·姜炎文化与和谐社会

    炎帝·姜炎文化与和谐社会

    本书所收论文运用历史、考古、民族等多种学科对炎帝故里、炎帝与中国文明、姜炎文化·周秦文化与和谐社会等问题作了全面、系统的探讨。
  • 任性首席

    任性首席

    她的婚礼,他强行闯入,“你的男人我要了,开个价!”开,开玩笑吧!钱多腿长有什么了不起。出门右拐500米,十块钱给你挂个号,精神科欢迎你!他邪魅一笑:由不得你,有钱任性,没钱认命。如果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他轻你欺你辱你却又疼你宠你护你,你又该怎么对他?是让他忍他恨他,还是逃避他?花店老板娘的做法是让他爱上她,然后一辈子奴役他!片段一她拔下电脑键盘摔在他面前:任由你妹妹欺负我,还给她帮腔,罚你把键盘跪穿。他轻笑摇头:我要是跪残了,你下半辈子靠谁?她笑面如花回应他:这个你不必担心,你的好妹夫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我。他立刻翻脸:听说非洲爱博拉肆虐,身为医生,他一定很高兴担当这个神圣的使命。片段二她伸手:结婚证给我,你前女友的老公说我要离婚他可以不收律师费。他立即拿出电话:楚律师,你听着,要是你敢帮我老婆打离婚官司,我整个律师团帮你老婆、你妈、你大姨子、小舅子办离婚!喂喂!长腿欧巴,你的宠爱怎么可以这么任性!毒舌律师系列文,一对一,身心干净。浓情厚爱我有,诙谐逗比我有,活色生香我有,嗨!快出手收了我。
  • 地下独酌

    地下独酌

    传说,地狱有一种颜色奇异的彼岸花,如果用你的血与之契约,它便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若愿望达成,便必须解除契约,否则,契约者将会被其抹杀,以此解除契约。一滴血,一颗心,一段任务,一个阴谋,仇恨,爱意,她与他又将何去何从。额,新手上路,请多关照。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明清民间宗教思想研究:以神灵观为中心

    明清民间宗教思想研究:以神灵观为中心

    《明清民间宗教思想研究:以神灵观为中心》由于种种原因,在民间宗教的研究领域,对其宗教思想的研究显然滞后于宗教教派演变的研究;而在宗教思想的研究中,对其神灵(学)思想的研究,更是未能得到充分的重视而鲜有人问津。鉴于明清时期是中国社会中民间宗教的高发期和繁盛期,因此,《明清民间宗教思想研究:以神灵观为中心》尝试从现代宗教学的角度,以神灵观为中心,结合明清民间宗教各教派的主要经卷宝卷以及其他相关材料,进行认真解读和仔细分析,分别以神灵谱系、神话理论、救赎观念、伦理思想四个部分依次展开。
  • 宁夏文学精品丛书·散文卷

    宁夏文学精品丛书·散文卷

    本书渗透了作家们朴实、真诚的情感,散发着对真善美的智性思索和追求。
  • 星座的那一角

    星座的那一角

    仰望星空,繁星点点。然而,似乎没有人会注意到,那天的星空,和往常着些许不同……
  • 神秘鬼王惊艳天下

    神秘鬼王惊艳天下

    转瞬,她成为江湖上嗜血鬼王,光芒万千,闻风丧胆,却管不住,腹黑的他们……身上透彻出浑然天成冷魅气息!他犹如毒药,夺人心魄,但对她百般宠溺,冷锐银眸扫在她身上,朝她步步逼近,在他眼神里面却装着无辜,使她束手无策,顿时凌乱。他冷傲邪狂,拥有着至高无上尊贵地位,情商智商,兼备全能,唯独在她面前,笑的无害,毒舌萌样,倾心为她!他儒雅斯文,冰冷彻骨,一袭白纱宛如谪仙,纯净清澈气质,让人惊奇绝艳!每人都拥有着极致本领,倾世颠覆,毁天灭地,拆骨吞腹,渐渐的,愈加发现他们甚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