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终究是前朝行宫而已。”皇后眉眼间飘出一袭冷笑,目光移到了前面不知名的某一处,“到底及不上昔日南越皇宫。”说着,移回一阕目光向着轻幽,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挑衅,又或者,二者皆无。
南越皇宫,真正让轻幽心思一牵的,不是面前这位皇后舅母对自己似敌非友的态度,而是这四个字里,一座早已覆灭了的王朝。
就因为她这一句话,让之后的很多年间,无关私人爱恨,只是两家王朝之间,让轻幽对她,不得不终日悬心。
轻幽淡淡瞧她一眼,眸光随即移开,手里佯作玩弄那一盏青瓷玩器,面色上却是少见的巧笑倩兮,“类霄宫终究不安宁,不过人总是这样的,自己手里有的总及不上别人手里的好,类霄御九天,却是多年长盼安宁,而可笑的是得了安宁和睦的,却非要争做那九霄第一家……”她不自觉的笑起来,想起哪一座矗立盛京的千年帝宫,原来算算,自南越建成之时起,到如今,真的已是回首千年过,千百年,原来都不过弹指一挥间,更何况自己几十年的安活于世呢?“原是……那一座熠华却好,只是到今日却都不得皇家安宁,而安宁……却原来是不想安宁。”
意味深长的一阕话,说罢,两人之间,有些事情已是心照不宣。
轻幽看得出自己的舅舅,那位甘宁皇帝是没有那份驾驭天下野心的,只是在见过这位舅母之前,她的担心,也只限于那位来日即将继位的表哥宇文垂身上,不知对这个天下,他有没有足够的野心妄图号令三国,亦不知道对于那份野心,他又是否拥有如那个人一般骇世的韬略筹谋。可是如今,她觉得为那一座城池,为那一家王朝,为那一个父亲用一生守护的家国,自己应该担心的,远远不止素未谋面的那位表哥。
要知道,多少时候,男人总是被女人玩弄在手掌里的,而有这个能力的女人,不仅仅是那些红颜祸水们,恰如,窦太后于梁孝王、吕后于汉惠帝。
母亲这个角色,实实在在是太重要的存在了。
对于每个人,无一例外的如是。
皇后听罢她的话,嘴角微微一挑,弧度鲜明,秀美之中却带着两分狡猾的意味,缓缓说道:“常听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本宫是不懂得这些的,只是素闻荣王妃有惊世才情……”她语气稍稍停了那么一瞬,眼角的深意愈加的鲜明无度了,下一句话,更是直逼北夏命脉一般,“更是昔日国母的不二人选,难道也不懂得这一句话?若是安宁甘于安宁,岂不是也等着金陵传遍玉树后庭花的一日?”
短短的话,里面有太多的东西是轻幽想要反驳回去的,只是,她懂得轻重,亦知道哪些东西,只能听听,不能入心。
“遥记昔日,宋国开国乾清皇帝本有意将那金陵城为都,却不知为何只提了那么一句便再无后话,而后‘永尊金陵,终世不都’更成了开国皇帝的最后一句遗言,可见金陵城之重,能以玉树后庭之美拢之满城清歌,看来皇后娘娘却是很看重这一却亡国之音呢!”她说的轻巧,实则暗含着层层深意,好不留情,“再者,皇后娘娘出身贵重,又怎会不知女子三从四德?”轻幽容色淡然,仍旧一抹明媚出挑,“所为出嫁从夫,若是轻幽未曾如皇后娘娘一般记错,宋帝陛下的年号,该是……甘宁不错,那这甘宁,若非甘于安宁……恕轻幽愚笨,竟不知还能是为何解?”
皇后深深的看着她,眼神里的深度愈发徒添,只是聪明人也有遇到敌手的时候,而若是当真是聪明人,那么在这个时候,最聪明的做法定然不是只怀着一怀愤怒去与其继续争辩,合该是恰若如今这位皇后娘娘面对轻幽的做法,避之而不谈重点,只随意的挑出一处措词中的不周全,她淡淡轻笑,眉目温和起来,“荣王妃也知出嫁从夫,那为何有时候在这倾刹宫浪费,却不回汪相府上去,与荣王夫妻一处呆着岂不甚好?”
一句话,让轻幽真正的措手不及。
事后回想起来,恐也就是这一次,让她明白,自己这一生,无论身在何方,凡是听到与‘夜栩’这两个字有关的一切,都逃不掉‘关心则乱’这四个字。
故此,这一生,拼尽全力,她也摆脱不掉那个男人。
“我违得了宋国君命,却不忍枉费了舅舅的一番心意,”四目相对的交锋,轻幽眸色温和无害,说出的话亦是事实而已,这一刻,下意识的,她只想知道夜栩的处境,是否平安,“不怕皇后娘娘笑话,终究轻幽与荣王殿下不似您与甘宁皇帝陛下那样长久相对,既是小儿女,那自当相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说出了舅舅,说出了甘宁皇帝,这两个人本是一个人,可如今还非得特意拆开了来,为的,只是用她的夫君去压她,再不够,更添一层皇帝,高过皇后。
皇后嘴角隐隐一瞬抽搐,心里被轻幽的话说的再说不了其他,思忖片刻道:“荣王妃的意思,看来这倾刹宫一时半刻还安宁不了了?”
她低眉一瞬,眉眼掠过一丝冷笑,手臂交叠落于腿上,轻描淡写道:“适才,轻幽却不觉得这倾刹宫中闹腾。”
其实,原也如此,轻幽想到,你再是忌讳我也罢,我再是警惕你也好,至少在这个时候,你宇文家内忧外患,我在这倾刹宫中,不过是看在亲戚情分,既无有意挡了你的去路,你又何必来招惹我?日后事,到底能拖一日是一日。
“好……好!”皇后被她这一句话一咽,端着一身的雍容有度放不得,也只说得两个好字,片刻起身,轻幽一旁见着,亦随着站起,再无不恭敬地站在那里候着,只听她接着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听说荣王妃一位荣王诞下一位极可爱的翁主了罢?”她掷出手里的王牌,但对自己来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呵……但愿荣王妃与荣王还有相见之日,还有……一家团聚之日。”
一句恍若警告一般的话,硬生生的砸在轻幽心里,果真,很是有效。
轻幽立在那里,不言只字片语,眸光因着她这一句话而蓦然收紧,余光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
行至门前,皇后冷冷的最后抛出一句话来,“奉劝王妃一句,日后既是有的是机会较量,不急于一时来关心我宇文家的家事。”说罢,只听大门吱呀几声下来,满殿安静。
周围没了旁人的时候,也就是轻幽能够不用压抑的时候。
瘫坐在炕榻上,手指紧紧的扯着云缎蚕丝软垫,心里只是在不断的重复着两个名字。
夜栩,未央。
另一头,安宁宫外,丞相府里,有一人,脑子里也时刻在想着她的名字。
“七哥,你以为你这样明目张胆的出入临安城,安宁宫的人都会不知道吗?”面对夜枫恍若质问一般的语气,夜栩只是负手而立于窗前,看着外面渐渐阴霾下的天色。
恐是,不期便会有一场雪罢。
夜枫见他不语,眉色又深冷下去一层,“老十四才传过来的消息,左右神武、神策,右龙武军,已然都归老六旗下,如此便是六军之中,只剩下左龙武还是谦痕手里,还在我们手里,万事俱备,都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你该回去了。”
自从六军元帅步天筹捐生之后,夜无殇以六军重任无人可一力担之为名,瓜分了六军下去,从第一年分配六位元帅分领六军,到如今五军归一,尽于肃王夜桢领筹,只剩兵部尚书龙谦痕尚为一军主帅,实则是将禁卫军都纳入了夜无殇、夜栈一派,而夜栩这边,一旦发生兵变,只剩那一军,意味着内宫之中,便再无可用之人。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荣王殿下还是义无反顾的要离开王城盛京,义无反顾的来寻那个离开他四年、误会他四年的女子,义无反顾的,置一国大业于不顾。
夜枫没有办法劝服他,故此先行一步,早他一步,本想尽一己之力去劝服那个女人回到他七哥身边,不想,夜栩的到来,竟会那样快。
他想,若是他这位七哥能晚来一会子,只要那么一会儿,下一句话,他和那位七嫂的下一句话,应该就是四年前的真相。
可惜,又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