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南煊市中心,南煊大学。
今年夏天的蝉鸣比以往聒噪,校园里古木森森,有种要遮天蔽日的强势,阳光一路坎坷地落到梢头,颤颤巍巍间晃出混乱的色彩,偶尔有正值盛年的树叶打着转儿飘飘落地,赶在时节轮回前腐朽成泥,踪迹难觅。
“刘主任,天儿这么热,您走慢点——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惊着您?”顾熹跟在大步流星的男人后面,随时面临着在大庭广众面前劈叉拉筋的窘境。
“当然是大事,”刘主任猛的停下,满头大汗地转身,“蔺秋,就是那个全国知名导演蔺秋,像你们这种年轻人,应该都知道他吧?”
顾熹被年过四十的刘主任突然这么凶神恶煞地一看,愣了下神,才缓缓吐出口气:“刘主任,我这个年轻人不太合格,还真不了解这位蔺大导演。”
“你认真的?你怎么不早说?”刘主任十分震惊,觉得这姑娘大约是上个世纪流传下来的一颗璀璨遗珠。
“我这不没来得及吗,”顾熹认为这口飞锅来得实在很冤枉,“您刚刚着急忙慌地把我从教室里拽出来,一句话都没说就让我跟着您走。我才疏学浅,虽说是学心理的,但还没搞懂占卜,您这口锅扣下来,我可是比窦娥还冤。”
“那是不是还要给你六月飘个雪啊?”刘主任气急败坏地接了一句,片刻后又摆摆手,“你少在这儿跟我贫嘴——我这会儿也来不及给你讲了,等一会儿到校长办公室见着人,你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反正你嘴皮子利索,还有校长在旁边帮你随时兜着底,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顾熹眨眨眼:“听您这话的意思,是那位蔺大导演要见我?”
“可不么,点名道姓要见你,”刘主任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看那架势,估计是想让你去试镜,你可要好好表现,万一入了人家的法眼呢?”
顾熹很有自知之明:“您可别抬举我了,我就是一普通学生,出了这个校门就没人认识我了,更别说什么全国知名导演。再说,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可能刚巧砸在我身上,太不靠谱了。”
“刘主任,您和校长是我的老师,您二位要真找我有事,大可以直说,没必要坑蒙拐骗。”顾熹一撩眼皮,似笑非笑。
“顾熹,你说话注意点,什么叫‘坑蒙拐骗’,我什么时候坑过你?”刘主任不自然地躲开顾熹的目光,转身继续走,“不过说认真的,这次真的是蔺秋找你,没跟你开玩笑。”
顾熹轻轻耸了下肩,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嘴角一直挂着的笑意落下,竟有刀锋似的气质:“蔺秋”,她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南煊大学人才辈出,是个名副其实的九八五。鉴于历史悠久,校内建筑颇有几分古色古香,红砖黑瓦白墙,映上三两绿叶,第一眼就叫人喜欢。而拋去这点韵味,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有钱真的能可劲儿造。
蔺秋来的时候,是校长亲自出来接待的。蔺秋当时戴着帽子和口罩,站在南煊大学古朴大气的大门前发呆,冷不丁被一道很沉稳的声音吓了一跳:“是蔺秋蔺先生吧?”
蔺秋清了清嗓子:“是我。”
“您好,我就是南煊大学的校长,免贵姓吴。”校长理了下衣领,向蔺秋伸出手。
蔺秋同样伸出手,和校长握住:“您好,真是麻烦您了,这么热的天还让您亲自出来。”
“哎呦,哪里的话……”
两人寒暄了一阵,才客客气气的进校。校长先带着蔺秋在学校里参观了一圈,才领他去校长办公室。两人一路溜着边在阴凉地儿里走,期间校长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还是问了:“我听您说,您是来这儿找人的,方便问一下是找谁的吗?”
“当然方便”,蔺秋笑着点了下头,“您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顾熹’的学生?”
“是有一个叫顾熹的,只是不知道和您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校长扶了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有些迟疑,“如果是的话,您找她有事吗?需不需要我代为传达?”
蔺秋露出一个安慰似的微笑,棕色的眸子十分真诚地看着校长:“您不用紧张,我是偶尔听一个朋友跟我提起过南煊大学里有一个叫顾熹的学生。听了我那位朋友的描述,我认为顾熹很符合我现在筹备的电影里的女主角,便想来碰碰运气,所以我想,我说的这个顾熹和您心里想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校长有些狐疑:“您说的那位朋友,是我们学校里的老师或者同学吗?”
话音刚落,校长便觉得不妥,连忙解释道:“您别误会,我不是怀疑您,只是顾熹毕竟是我的学生,而且还是个姑娘,不了解清楚一点,我不太放心。”
“能理解,”蔺秋抬手拍掉肩膀上落的叶子,“不过也请您理解一下,我不是不想告诉您,只是我的这位朋友专门给我强调不要透露他是谁,说是怕以后在学校里不好混。”
吴校长若有所思:“这样啊……”
蔺秋看出了校长的迟疑,做出让步:“不如这样,您能把顾熹叫到您的办公室吗?我可以当着您的面和她谈。您看行吗?”
校长知道不能再继续推脱,否则局面一闹僵的话,双方的面子都不好看,便松口道:“那听您的,就这样办。”
于是,当顾熹带着一身薄汗进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两道存在感很强的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
刘主任在半路就把她抛下了,跟她说:“该说的都跟你说了,反正你也知道路,我就不跟你去了——祝你好运。”
此时,顾熹看着面前目光灼灼的校长和导演,突然感觉有些牙疼:“……您二位这样看着我,是我仪表哪里不整吗?”
“啧,正经点儿——快进来,顺便把门关上。”校长冲顾熹招了招手,笑容亲切地给顾熹介绍,“这位是蔺秋蔺导演——蔺先生,这位就是顾熹。”
“您好。”顾熹站在和她长时间保持塑料关系的蔺秋的对面,面上没表露分毫,规规矩矩地打了招呼。
“您也好,顾小姐。”蔺秋嗓音带笑,向顾熹伸出手,“很高兴见到您。”
顾熹抬眸,密密实实地看进蔺秋的眼底,得到了一个起码看上去真心实意的微笑。顾熹皮笑肉不笑地一牵嘴角,伸出手同蔺秋的手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即松:“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吴校长已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一路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看人看事都很有一套,是个人精。他敏锐地觉得顾熹和蔺秋认识,便试探性地问:“顾熹,你和蔺先生认识?”
“当然不认识。”顾熹答的很坚决,尾音却总带着点缠绵缱绻的意思,像在拖着调唱歌,所谓听音识人,那顾熹这种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顾熹看向校长,桃花眼一弯,弯出右眼尾上悬着的一颗不容易发现的小痣,无端有种让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您知道的,我这人就这样,自来熟。”
校长面色如常地笑了笑——想从顾熹这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嘴里听句正经话可真是难于上青天。
“顾小姐,我今天找你,是想邀请你后天来试镜。”蔺秋没再说废话,直接步入正题。
顾熹摆摆手,眉目浓墨重彩,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那还是算了,我学的是心理,这专业不对口。”
顾熹的嘴角有点尖,似笑非笑的时候就显得很冷漠:“如果您今天来找我是为了这件事,那很遗憾,我给不了您想要的答复。”
“真是抱歉。”顾熹看着蔺秋,冷冰冰的笑突然又圆融起来,装模作样地表现出一副“意识到刚才自己态度不好,现在急忙道个歉找补”的样子。
演技炉火纯青,天生是个当演员的料。
校长的目光在顾熹和蔺秋之间游移,前者笑眯眯的,看上去十分无公害。后者也是笑着的,就是笑的有点咬牙切齿。
“咳……”校长清了清嗓子,略显微妙的气氛骤然被打破,“顾熹,你确定吗?”
顾熹没看校长,微微垂眸,薄薄的眼皮半搭着,像是毫不在乎自己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一位声名享誉全国的导演:“老师,我看上去很像在开玩笑吗?”
听到这话,校长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凭私心说,他其实不愿意让顾熹进娱乐圈,娱乐圈水太深,而顾熹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身为老师,他怕自己的学生被坑,被骗,被身不由己。
校长妥帖地藏好自己的心思,对蔺秋挂上一个歉意满满的微笑:“蔺先生,您也看到了,这是顾熹自己做出的选择,我无权干涉,就算有权,我也不想让顾同学为难。所以,这件事要不就到此为止吧?您觉得呢?”
蔺秋耸肩,笑得很无奈:“我貌似没有再挣扎一次的余地了。”
蔺秋又看了眼顾熹,对方回之以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蔺秋收回目光:“既然这样,我就不叨扰了,很抱歉占用了您二位这么多时间。”
蔺秋没再停留,离开得利落,像是真的放弃了。
顾熹没动,在确定蔺秋真的走远后,才跟校长微鞠一躬,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校长目光复杂地看着顾熹的背影,那背影松松散散的,却总提着一股劲儿,看上去有种纤细的力量感。片刻后,校长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总觉得这件事还没完。
三人进行会谈的时间很短,以至于顾熹离开办公楼的时候,去时身上的一身汗还没落干净,就又被烈火似的阳光洗礼了一遍。白色短袖被层层叠叠的汗黏在背上,一弯腰便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脊梁骨。
虽说顾熹和蔺秋两人不太对付,但都在某些方面很了解对方。比如说现在,顾熹在微信提示音响之前的几秒就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下一秒便收到了蔺秋的信息:“今天晚上七点半,在校门口见一面,有事要跟你说。”
顾熹嗤了一声,却还是回了个:“知道了。”
顾熹回完信息,准备走条小路。这条小路上学生不多,这个时间点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路旁有两排槐树,叶片细密的互相压着,只透下几点圆圆的光斑,恍惚间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右边的槐树后是围墙,煊大毕竟是个老学校了,围墙建得不算很高,属于“如果真想进,努努力就能翻进来”的高度。
于是就有人努力了——一个男人从墙头跳下来,刚想沿路离开,就碰上了迎面走过来的顾九。他僵了一下,欲盖弥彰地开口:“同学,我……”
顾熹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些惊讶的挑了下眉,倒不是认识,只是因为这个男人的长相有点过于扎眼了。
他的眉眼都偏长,像是被人用毛笔行云流水的一笔勾画出来的,有种流连不去的风流味道。堪堪在肩膀上悬着的长发被随意捋到脑后扎起来,眉目清晰,多了些属于街头画家的浪漫和温柔。
顾熹只惊讶了一瞬,思绪便跑偏了:“这个长相可是所有渣男都梦想的模板啊。”
顾熹懒的多管闲事,冲男人微笑着点了个头,就打算错身离开。男人伸手拦住,还没来得及说话,话头就被顾熹抢去了:“我不会找警卫室的。”
但警卫室会自己来找你的。
当然,这句话顾熹没说。她只笑着抬头看了男人一眼:“这位同学,我可以走了吗?”
男人低头笑了一下,侧身让开,压低声音道:“抱歉,”他的一缕头发落到眼角,却压不住这副有点眼带桃花的面相,“还有,谢谢。”
顾熹懒洋洋地扯出一个笑,径直往前走。街道空旷,不间断的蝉鸣声中偶尔夹杂了树叶摩挲的沙沙声,给这里加了一层具有回忆效果的滤镜,更显得远处人声鼎沸,是独属于校园的熙熙攘攘。
男人又看了眼已经走远的顾熹,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