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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受活(11)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哟,哪里知道柳县长还没有吃那晌午饭。柳县长给受活庄人家家户户发了钱,受活人当然给柳县长炒了好几个肉菜儿,有炖鸡块、炒鸡蛋、炒韭菜,还有不知从哪弄的野鸡肉和鲜兔肉,七七八八一桌子,摆在庙客房的一间屋子里。那菜本来是还有唱《七回头》的草儿和她的乐匠的,可是这时候,一桌饭菜就只有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屋外日头把新生的树叶、树芽都晒得卷了呢,可庙屋里还堆着许许多多的荫和凉。县长洗了脸,解了手,秘书说:“柳县长,吃饭吧。”

柳县长却坐在桌前不动弹。

秘书说:“再让给你烧些可口的菜?”

县长说:“就这吧。”

县长话是说过了,却依然不动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朝后仰着,头朝后钩着,双手又在脑后交叉起来拦着头,似乎生怕他的头会后钩过了掉落去。他的头和手在打架一样顶着反向用着力,眼却盯着迎面贴了报纸的白庙墙。

秘书说:“草儿走了就走了,你别想那么多。”

县长言默着。

秘书说:“后晌就是绝术了,吃过饭你还得讲话呢。”

县长盯着面前嗡嗡飞的两只金苍蝇,看着那苍蝇落在这个菜上吃一口,落在那个菜上吃一口。

秘书赶着苍蝇说:

“柳县长,要么吃罢饭咱们去魂魄山上看看列宁纪念堂?一到那儿你就没有啥儿不悦了。”

县长把目光落在了秘书脸上问:

“你说我一人发给他们五十一块少了吗?”

“不少哩,”秘书说,“五十多块能买一百多斤粮食呢。”

“我以为他们每家都会给我磕个恩德响头哩。可却啥也没有呀。”

秘书便有些灵悟了,朝着外面走去了。

县长说:“你去哪?”

秘书说:“我去让厨师再烧一个汤。”

就走了。

又回了。

秘书回来手里端了一大碗的汤,灿韭黄和绿香菜浮在汤面上,还有蹿鼻儿的胡椒味。那是很开人胃口的酸辣汤。随后呢,紧步儿相跟着竟来了十几个的受活人,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中老年,有男有女哩,他们一进来便哗啦啦一片地跪在了县长面前了,跪在那一桌菜的前边了,跪在庙屋外的院里了。人是有猴跳儿和瘸子木匠领进来的,猴跳儿和木匠自然跪在最前面,旗手样带了头儿说:

“柳县长,今儿前晌你给我们受活人发了灾钱了,在戏场子上我们没法给你磕头谢恩哩,眼下我们全庄就在这儿谢你了。”

那一群人就齐刷刷地朝县长一连彻地磕了三个恩德头。

柳县长就有些急慌了,筷子在手中也慌得掉落了。一满脸飘着的红润,如了晨时的霞色,闪光发亮着,却又急急切切说:“这是干啥儿?这是干啥儿?”说道着,忙迭迭去把木匠们扶起来,再把许多别个的庄人扶起来,又狠狠说了许多责怪的话。尾儿时,还拉他们坐下和他一道吃菜啥儿的。庄人们呢,自然也是不肯和县长一道吃喝的,他就把人们送出了庙客院,回来一脸光亮地斥责了秘书许多话,令他以后绝也不能再去做这领人来下跪磕头的老辈子的事。末尾儿,二人就开始吃那炖鸡了、鲜兔了,和野鸡的翅膀及着蘑菇、青菜啥儿的。

柳县长狼吞虎咽地吃,三三五五也就吃饱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吃得倒快哩。”

县长说:“百姓们都到了场子等着要看绝术了,我们咋能让人家在那干干等着我们呢。”

也就赶脚儿丢下碗筷到了庄口场子里。场子那里果然就已经黑黑压压立站满了庄人了。准备着绝术表演的受活人,也都在台下待着了。

就是在这一场的绝术表演里,许多事情云开日出了,像一场大戏真真正正把幕拉将开了一模样。柳县长也才豁然明朗呢,原来不是他救了受活人酷六月的大雪灾,是这场六月雪救了他,急救了他那购买列宁遗体的天大的计划哩。

絮言:

[1]不消受:耙耧方言,意为受不了。与“受活”有相对、相反之意。

第九节 鸡毛儿,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了

绝术表演是演了许多事情呢。瘸子和常人赛跑是老古了的节目了。断腿猴和一个叫牛子的小伙子,他们并排在场子边通往梁上的一个处地上,有人唤了一声:“跑!”也便箭离弦儿了。不消说,小伙子是跑得飞了的快,可今年刚挂二十三岁的断腿猴,他借了一根紫檀木的红拐杖,那拐杖不仅是光滑,结实里还藏含了十足的弹性儿。只消拐脚根儿一落地,它就微微地弓卷着;断腿猴把身子往拐上一靠一用力,那长长的拐杖就弓得似要折了断了呢。以为要断了,断腿猴要摔跌在脚地了,谁知那拐杖借着断腿猴的一跃却又绷直了,把他送到半空了。他就跃着身子跳高跳远那样朝前奔去了。谁能想到哟,大半里的路,断腿猴先是落在那小伙的身后里,到末了,到末了在一山野都是围者的加油声威里,断腿猴竟就跑到那小伙子的前面了。

柳县长当众奖了断腿猴一张百元大票儿,还答应把救灾的小麦多发给他家二百斤。还有,那去年捻根线头,能一下子穿纫五根针的单眼儿,今年竟能一下穿纫八到十个针眼了。那瘫子媳妇不仅能在粗纸烂布上绣出猪、狗和猫儿,还能在树叶上绣出那两面一模一样的猫狗儿。庄子后的马聋子,因为他的聋,他敢让鞭炮挂在他的耳朵上放,只在脸面上相隔一张薄薄的板,防设那鞭炮不炸在他的脸上就行了。还有菊梅家的老大桐花儿,满村人都知晓她原本是个全盲人。十七年了她不知晓树叶是绿的,云彩是白的,铁锨、锄上的锈是红颜色。不知晓辰时的霞光是金黄,不明了落日时的霞光是呈血红色。四妹蛾儿说:“红的就是和血一样的颜色呀。”她说:“那血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血就是过年贴的对子那个颜色呀。”她说:“那对子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对子色就是九月间柿树叶的颜色呀。”她说:“那柿树叶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你这个瞎子呀,柿树叶就是和柿树叶一个颜色嘛。”

蛾儿就走了,不和她再有啰唆了。

桐花就眼前一片茫茫黑黑的立在黑色里,日头却是黑光烈烈地照在她的周围呢。她从出生那天起,眼前一老辈都是茫黑哩。白日是黑色,夜里也是黑色呢。日头是黑色,月亮也是黑色哩。啥儿和啥儿,十七年间都是黑得一成儿不变哩。这十七年间里,她从五岁开始,就拿一根枣木拐杖儿,东敲敲,西碰碰;从家里,到家外,自门口,到庄头,就那么敲敲碰碰的。她碰碰敲敲已经过了十几年。那枣木拐杖就是她的一双眼睛呢。在往年,在往年的受活庆的出演里,她都是拿着拐杖和娘一道躲在场子一边的处地儿,一心地听那耙耧调、祥符调,还有曲剧、坠子啥儿哩,到了绝术出演她就不看了。让娘去看了。她看也看不见,眼前一茫茫的黑。可是今年哩,菊梅说忙得不能出门儿,她对娘说人家说了呢,谁去出演县长都要发给谁一张百元大票子,娘却长默一会儿,像想了几个年月样,到末了,还是说不能出门儿,桐花就待槐花、榆花、蛾儿们出门后,独自到门口立站一会儿,听了听庄子街上的脚步声和庄头场子上的吵闹声,敲敲碰碰着,独自到了场子旁,立站在人群边,有头有尾地听那绝术出演了,就听见了黑烈烈的人们的大喊声,听见了黑红红的人们的大笑声,听见了人们拍巴掌时那云白黑黑的掌声在半空里飞来舞去着,还看见县长在为断腿猴儿鼓掌时,喊着:“加油!加油!你赢了我奖给你一百块!”听见县长的喊话在她眼前、耳边像黑翅膀一样飞来又飞去;看见县长奖给猴跳儿一张大票时,猴跳儿朝县长磕头感谢,把头磕得黑亮亮的响;县长一激动,就又给他奖了一张五十块的钱。听见瘫子媳妇在一张桐树叶上绣了一只黑彩花花的双面雀,去领县长给的奖钱时,县长看着那桐叶说:“你在杨树叶上能绣吗?”她说:“杨树叶太小哩,只能绣一只蚂蚱、蝴蝶儿。”县长说:“你在槐树叶上能绣吗?”她说:“槐叶更小哩,只能绣些娃娃脸。”县长就握着她的手,把不知多少的奖钱塞到她的手里了,说:“巧手呀,巧手呀——我走前一定给你题一幅字,写上‘天下第一巧’。”还有,还有绝术表演时,好像满山野都是了人,挤拥声、吵闹声,又黑又稠一大片,如了满天下都在下那黑淋淋的瓢泼雨。待县长给人数着奖钱时,那黑淋淋的雨声就停了,人群一冷猛地哑然了,谧静得脚地上掉根针,就能把树叶震落下来哩。可是哟,待县长发了奖钱后,领钱的人向县长磕头鞠躬时,那又黑又烈的掌声就如了黑淋淋的雨水了,把山脉、村庄、树木、房屋都淹得不见了,如了蚊子飞进了黑夜里面了。

全盲的桐花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听见了庄落的受活庆,茫白亮亮地听见了庄里人的绝术表演了。断腿赛跑,聋子放炮,独眼纫针,瘫媳妇刺绣,两个都只有一只手的人比着断臂掰手腕,还有庄后木匠家的侄娃儿,虫儿一样小,只有十几岁,他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细得如了麻秆呢,脚也小儒得如着一只鸟头儿,可他竟能把他那鸟头样的脚一缩一缩伸进一个瓶口里,能把那瓶子当成鞋子穿,能穿着瓶子在脚地走路呢。

县长是在受活庄的绝术表演里开了眼界了,全盲的桐花清清白白听见县长一连迭儿鼓掌呢,一晌儿鼓下来,他双手就鼓得黑红了;听见他发奖、讲话、说笑,把他的嗓子都变成黑哑了,使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木匠的黑锯条样黑光亮亮,又搓搓绊绊了。到了末儿里,日头要落了,天也由炎热转凉了,许多外庄人说说笑笑准备结着伴儿回庄了,县长就立在台上黑茫茫着嗓子唤:

“谁还有绝术表演哩?再不演就没了机会了。明儿我和秘书就走了,你们再演也没有奖钱啦!”

就是这时候,桐花从台子一边爬到台上了,用她的枣木拐杖敲敲碰碰到了台子中央呢。到了那只有绝术表演的人才能站的那一块处地儿。她直直地立在那,惊得她的妹们都齐声叫着“桐花!桐花”就都到了台前了,到了人们的前面了。日头是黑红暖暖,从西山梁的那边照来的。风是黑爽凉凉地从台子后边吹来的。她穿了一件粉红的的确良翻口布衫子,蓝裤儿,方口鞋,人在风中像是一棵只动枝叶不动身的苗树儿,那裤和布衫都在风里一摆一摆地响。因为她是女孩娃,因为她还是全盲人,眼却又黑又亮,水水灵灵如蒙了雾的葡萄呢,整个人儿素素洁洁,尘埃儿不染,虽没有老二槐花那样扎人眼的小巧和好看,可也满身都是灵秀的齐整漂亮呢。所以哟,所以那台下的人群就从一片嘈杂中立马安静下来了。她的妹妹们,槐花、榆花、蛾儿也都不再唤她了,也都让冷猛到来的沉静淹着了,都在等着县长问她啥儿呢,她答县长啥儿呢。

那时节,可真是一世界都陷在了静安里。县长望着她就像望见炎炎的日光不见了,月亮出来了,一世界的日色转眼间变得水月溶溶了。

她在黑静里立站着,听见县长是站在台子当央靠南一点儿,是在她的左手边,听见县长的秘书是站在县长的身后哩,听见了挣多了奖钱的断腿猴跳儿,是立站在她的右边的。台上和台下,那一捆儿一束的黑目光,像一片黑草样都在朝她倒靠着。她听见那目光都有些惊异色,如晚秋时的树叶样,黑瓦瓦地朝她身上落下来。听见她的几个妹们看她的目光,从台下飞上来,像窗子缝的风样吹在她脸上。

县长说:“你叫啥?”

她说:“叫桐花。”

县长问:“多大啦?”

她说:“十七啦。”

县长说:“你是谁家姑女哩?”

她说:“我娘叫菊梅,我婆叫茅枝。”

县长的脸一下就白了,可一个瞬眼间,县长就又回到了他常时的模样了。

他问她:“你有啥绝术?”

她说:“我啥都看不见,可我啥都能听得见。”

县长说:“你能听见啥?”

她说:“我能听见鸡毛儿从半空落下来,就像树叶扑嗒一下从树上掉下来。”

县长就让人从场子边上找来了一枝麻雀毛,灰黑色,毛根那儿是雪雪的白。他把麻雀的毛紧紧地握藏在手里边,把拳头举到她眼前,摇摇晃晃说:“我手里有根芦花公鸡毛,你说这是啥颜色?”

她说:“黑色哩。”

县长又取出一根白杆钢笔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啥?”

“啥也没有哩。”

“这是一杆笔,它是啥颜色?”

“黑颜色。”

县长就把那雀毛从他手缝展露出来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举在她的脑后边,说你听着,看这鸡毛会落到哪儿哩。桐花把她的眼睛睁大了,黑眼上雾丝丝的模糊也都没有了,眼就亮得如了假的一样了,动人诱人得没法儿细说了。场子上这时厚了一片奇静哩,原本要走的外庄人,也都又折回身子了。坐在凳上的人,也都站到了凳上了。坐到砖上的人,也都立站到了砖上了。从树上下来的孩娃们,又爬到树上去看了。那些瘫子、瘸子和瞎子们,他们看不见,就在台上或台下一动不动儿,等着边上的人给他们说着结局了。一世界就都沉静下来了,落日的声音隔着山脉也都有了响动了。所有的眼睛呢,也都盯在了台上县长那拿了雀毛的手上了。

县长手里的雀毛就从他松开的手里落下来,打了几个旋,飘到桐花的右脚边儿了。

县长问:“落到哪儿了?”

桐花没有答,她弯下腰,抬着头,一摸就摸到她脚边的羽雀毛儿了。

台上台下便一片黑嘘嘘的惊异了。榆花的脸上是一片红亮了,四蛾儿的脸上也是一片红亮了,可那槐花的脸,惊异着,挂了热红的羡色儿,那羡色儿不仅是红亮,且红亮里还闪着黄金白银的光。县长呢,他在那一片的唏嘘中,盯着桐花的眼,从她手里要过羽雀毛,又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她那双黑大的眼珠依是漂漂亮亮地木然着,就把它递给秘书了,暗谕他把那羽毛从半空丢到台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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