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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幻城

每当我们回首往事,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故事仿佛变成了记录他人的历史,而我们自己却变成了旁观者,我们的经历如梦境般模糊,又如我们的个性那样深刻。如果我们追溯记忆开始的时刻,发现那里只是一片空白,就好像我们不曾经历过。我们不得不相信,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必然会忘记许多重要的时刻。但风海却清晰记得记忆的开端,那,是一个梦境。

1 记忆

空中飞舞着雪花,除了灰蒙蒙的大地、天空、山峦和被染成白色的唯一的枯树,雪原上空无一物。脚下曾是清澈的湖,能够望见湖底的沙石,现在已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寒风从四面八方渗入体内,那刺骨而纯净的寒冷沁人心脾,空气中弥漫着冰雪的气息。空无一人的荒野变成一片密境,看似就在眼前却无法触及。可是那雪原上深深的脚印是谁的呢?谁在那片雪原走过?男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向雪原深处走去,但是他发现自己无论走多久,如何努力,始终不能接近那片雪原。它就像第一眼看到的那样遥远而无法触及。

他意识到那不过是一个梦境。

脑海中的幻景让男人突然醒来,他微微睁开眼睛,强烈的光如锋利的刀刃让眼睛刺痛,他不得不再次紧紧闭上双眼。那一瞬间进入他脑海的只是白茫茫一片,他不确定是自己脑海中残存的梦,还是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看到的景象。难道我真的在那片雪原之上。他脑袋里被白色的雪原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他深深的呼吸,并没嗅到寒冷的气息,周围的空气也并非沁人心脾,相反却是潮湿和闷热,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身处雪原,也没有真正看到雪景。

男人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推测自己应该在什么地方,是一片荒原之上,在朋友的家中,还是心上人的房间里,或者是躺在自己柔软的床上,当他尝试回忆起其中任何一个场景,大脑中只是呈现出一片空白,让他感到刺痛。周围没有一点声响,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声。过了很久他听到了回音,是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很远,仿佛从自己空荡荡的脑壳中传来,很快就又消失在耳边。他摸索着周围,身下是柔软的棉被,旁边是坚硬的铁栅栏,带着空气的热度。

过了很久,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空空的房间里,头顶上是白色的屋顶,周围是雪白的墙壁,自己躺在白色的床上,整个屋子像梦中雪原一样洁白。空空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眼前的一切仿佛凝固住一般,就连时间也陷入寂静。是否我也凝固了?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爆裂般的疼痛。我没有凝固住,我还能够呼吸,我还活着。他挣扎着坐起来,感到头撕裂般疼痛。男人一点点挪到床边,双腿从床上垂下来,头深深埋到胸前。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从他脑海中跳出来,他庆幸自己还能思考,可是当他想要回忆曾经发生的事情,回忆自己怎么来到这里,回忆自己的亲人,甚至想要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大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有一丝丝伤感,自己竟然想不起过去的事情了,自己该错过多少值得回忆的事情。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接踵而来的是对自己定位的渴望,他努力回忆,想让自己变回到之前的自己,回到以前熟悉的环境中。但他所有的尝试最终都变成了苍白空洞。

穿着雪白护士服的年轻的护士低着头推门进来。护士的衣服为什么和这墙壁一样雪白,为什么所有一切都是白色,还有那梦境中的雪原,这代表一无所有还是纯洁无瑕。

护士走进房间抬头看到男人坐在床上,吃惊地叫了出来。但职业素养立刻让她镇定下来,护士惊愕地走到男人面前看着茫然的病人,确认他神志清醒,这才放下手中发光的不锈钢托盘。她走上前盯着男人的眼睛看了一会,开始为病人整理床铺。

“你终于醒了。”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职业惯性或者是对病人的好奇,还是和他打招呼,似乎在说:你竟然能够醒过来。或者更像是还没有意识到病人醒来。

“这是什么地方?”男人急切地问。和所有失去记忆的人一样,他迫切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虽然头还是剧烈疼痛,脑袋依旧昏昏沉沉。

“深圳市人民医院。”护士小心地解开男人头上的绷带,为他换药。“你昏迷了23天,在这里躺了23天。”

“怎么回事?”男人突然抬起头来,护士的手哆嗦了一下。“我怎么在医院里,我的家人呢?”

“你叫什么名字?”护士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生气的把他的头掰过去,似乎是不愿看到男人苍白的脸。

“你说什么?”他并非没有听清,仍旧皱着眉头问。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护士加重语气。

“我的名字?”他低下头小声重复,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他下探到记忆的深渊,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刚才的伤感变成恐惧,从内心深处慢慢袭上心头,但他还没有意识到恐惧即将到来,只是抱着头不停小声重复,“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护士将信将疑看着他,确认男人不是在演戏,她放下手中的纱布,转身跑到去,站在走廊里大喊:“李医生、李医生……”

走廊里一阵骚动,接着响起急匆匆的皮鞋声,咚咚的声响仿佛踹在男人的心上发出的回音。很快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房间里,医生扒开沉浸在思索中病人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

“姓名?”

没有答案的问题。

“年龄?”

没有答案的问题。

“家在什么地方?”

没有答案的问题。

“在深圳有没有亲人?”

仍旧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得到的只有病人迷茫的眼神和痛苦的表情。

“你记得什么?”医生将信将疑地问。

“我记得一片雪原,雪还在下,天空灰蒙蒙的,大地也是灰蒙蒙的,雪覆盖了一切,却没有掩盖住雪地里长长的脚印。”

男人暗中揣测,那一排长长的脚印为什么没有被大雪覆盖,为什么那么清晰,又是谁在雪地里走过。

“还有呢?”医生企图引导男人记起更多的事情。

“我有一个未结婚的妻子。她在家乡等我。”男人痛苦的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知是回忆还是幻觉,但现在,无论是什么,都在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一定曾经让他印象深刻,无论是不是事实。

“然后呢?”医生仿佛看到自己即将唤醒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将创造一个医学奇迹。

“我出来打工……挣钱……然后回家结婚……”男人一边思索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

“你未婚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男人紧紧攥着衣角摇摇头。

“她长什么样子,你一定记得。”医生鼓励他。

男人皱着眉头思索很久,没有回应。

“想想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想想曾经发生的让你最快乐的事情。”医生没有放弃努力。

他闭上眼睛紧缩双眉,脑海中仍旧空无一物。站在周围的人们紧绷的神经一下变成了失望。医生一连串的问题仿佛早已设计好,将他一步一步引向曾经的记忆,但对他来说犹如未知的、恐怖的地方,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记忆的地方。“不记得了。”最终他痛苦的摇摇头。

“你仔细想一想,家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东西?比如,你刚才说大雪和原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即便没有唤起任何记忆,但医生的问题还是让他感觉有了依靠,仿佛医生很快就会让自己想起过去的一切。他试着跟随医生涉足那雪白的荒原,紧紧抓着医生的衣角,跟随着他的步伐谨慎前行,就会想起过往。当这一连串的问题没有答案之后,他感觉自己撞到了透明的玻璃墙上,而医生却穿了过去,他想紧攥着医生的衣角向前冲,却再一次撞到透明的玻璃上。

医生失望地皱起眉头,意识到病人耽误了自己太多时间。

“一片雪原,只有一片雪原。”剧烈的头疼让他无法思考,甚至于无法呼吸,但他还是继续向玻璃撞上去。他仿佛听到砰砰的撞击声在自己脑海中回荡。他喃喃地说。“我的家就在那片雪原上。”

“那只是强烈光线刺入你眼睛产生的幻觉。”医生对眼前的病人已经不怀有任何希望了,飞快的在本子上记下:失忆症。

人们如潮水般退出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他感觉自己再次坠入深渊,恐惧从墙角黑色的缝隙冒出来慢慢逼向自己。男人蜷缩在病床上,思索着别人随口而出的问题,那些最简单的问题在他这里变成没有答案的谜题,即便是一遍又一遍的思索也找不到答案。窗外的喧嚣被他近乎真空的大脑隔绝了,他陷入了无声的世界中,就像梦境中静无声息的雪原。很快男人陷入恐惧也无法唤起精疲力竭,他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那个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地方,沉沉睡去。

睡梦中,那片雪原再次出现,仿佛无形的力量把他推到了一片灰蒙蒙的天地间。仍旧是茫茫冰雪,仍旧是被积雪覆盖的枯树山峦,仍旧是那排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脚印。他站在原地望着,一直沿着那排长长的脚印望下去,看不到尽头。如果梦中能够控制自己,他一定会跟随那脚印走下去,但是,那只是梦境,他无法驱使自己去做什么,哪怕是向前迈出一步。雪依旧在下,无声无息。

他醒来睡去,睡去醒来。梦中,所有场景都只是一闪而过,他来不仅看清它们的样子,来不及意识它们的存在,所有景象只是一闪而过的光,醒来后便从脑海中消失,他乞求老天多给自己一点点时间,让自己仔细看看梦中的场景,可是梦境中却连短暂的都称不上,就像光影一样在梦中迅速出现、消失,唯有茫茫雪原在那里让他久久凝视。醒来,他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洁白天花板上浅浅的水渍印记,搜寻着自己失去的记忆。头已经不剧烈痛,让他有能力思考。在恐惧与好奇,回忆与想象中寻找自己的家乡和亲人。我来自那片雪原,纯净的雪原,就从那里走出来,对我来说那是我记忆开始的地方。但现在,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怎么从那片雪原来到这狭小的地方,我是怎么忘记了自己。前一天,他靠在墙上,透过门上的小小的玻璃看着走廊里一闪而过的身影,那一个个影子也如梦境般虚幻。

“护士,我是怎么住进医院的?”

护士在房间里整理病房,他歪着头看着眼前晃动的白色衣服。她白色的大褂犹如裙子在房间里来回飘荡。

“是警察将你送来,他们说你半夜里在街上被车碰了。”护士回答。

“我身上什么东西没有吗,没有身份证吗?”

“来的时候你全身都是血,除了你那身血衣,什么也没有。”

他失望的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几只鸽子从楼顶上飞过,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只有这些吗?仅仅这些吗?不会什么都没有的?我的行李呢?我的身份证呢?

“今天几号?”他突然想起时间。就在几天前他脑子里还没有时间的概念,现在他仿佛突然感觉到时间的存在。

“1985年5月16日。”护士走出房间。

他习惯性点点头,显然他还不太明白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意义,甚至不能完全理解时间,或者说单独把时间拿出来和人没有产生任何关系那么它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他一个手放在另一个手上敲打着手背,仿佛在决断重大的问题,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这个习惯,却不知道这个习惯之前就有还是醒来之后养成。记忆不可能完全消除,习惯也是记忆。他默默的想。1985年5月16日,23天,4月24日,他心中默念,我离家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他努力想弄清楚自己忘掉了哪些,又能够想起哪些。我的家乡有什么?他思索着家乡有什么让他记忆深刻的东西。皑皑白雪,只有皑皑白雪。那雪如此纯净,没有一丝污浊,比他的记忆还要洁白。我的家人叫什么名字?不记得。我有多少家人?仍旧是一片空白。我未婚的妻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她一定很美,像雪一样洁白无瑕。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打工挣钱,结婚。我快结婚了。我必须回家,我的爱人还在等我回去。他飞快地坐起来。可是我的家在哪里?他茫然地看着空空的房间。东吴隔千里,归计尚茫然。这是谁的诗?诗人是否也和我一样呢?自己尚不知家乡在哪,又怎么知道归途。他心中升起一丝愁绪,他知道那是乡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即便是在不知家乡何处的时刻依旧难以释怀。

静悄悄的走廊里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有新的病人住进来,他侧耳听着,随着喧闹声渐渐消失。男人站起来走到门前,他悄悄打开一条缝隙,探出半个头向走廊里望去,昏暗的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像初生的婴儿带着恐惧看着走廊,洁白的走廊让他感到恐怖的气息,那带着恐怖的走廊仿佛通向他的内心,直接将恐惧传递到他心底。他见识到了恐惧的力量,像钳子般撕裂他对光明的幻想,使他不敢在向前一步。他把头缩回屋内,关上门,他靠在门上,怨恨老天为什么让自己经历这些事情,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一样,他乞求让自己早一点恢复正常,哪怕是明天或后天。听着走廊里的声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迫使他在再次打开门,走廊里几个医生推着一个病人向手术室方向走去,匆忙的脚步仿佛是在和死亡赛跑。

昨天的那位医生出现在走廊的转角处,扬起的衣角在身后飘荡,仿佛是挥舞的旗帜,他在向自己走来,他立刻回到病房内整理衣服,等待医生到来。门被推开了,走廊里的光照射进来,在医生的身后,在他身后映出光晕。男人有些胆怯地看着站在光芒中的医生,仿佛是崇敬中的神,但是这不过是幻觉,明明知道他不是,但却感觉是,这算是救命的稻草吗。

“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走到男人身边。

“好多了。”他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医生,或者说迫不及待的恢复记忆,“头没有那么痛,精神也好多了。”

“想起什么了没有?”医生低着头在本子上记录着。

“没有。”他犯错误似的低声回答。“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好?”

“很难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医生淡淡地说。

“有没有药啊?给我吃点药啊?”他哀求道。

“到目前为止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让时间慢慢治愈。你可以暂时先住在这里。等你身体完全恢复后再出院。”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他呆站在房间里,医生的话仿佛给他下达了死亡判决书,打消了他所有的希望,以至于很长时间无法呼吸,就那样凝固般的站立着,直到有了窒息般的感觉,才吸进一口气,但立刻就吐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绝望,带着刺痛的绝望,一下一下扎到他的肺中,刺穿他的身体,让身体中的热量从贯穿的洞中消散,带着血和肉。

“不是没有希望的,配合治疗,也许哪天会恢复记忆。”走出去的医生又返回来,鼓励他,仿佛仍相信医学奇迹的发生,只是自己没有能力创造。

但是在男人听来医生的安慰似乎是——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男人绝望的悲伤变成绝望的愤怒,他攥起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恨不得昏死过去,再次醒来又恢复了记忆。可想而知,他没有昏死过去,甚至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脑袋里只发出咚咚的回响。男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哭了起来。

傍晚他从病床上下来,走到窗前,大地上的道路支离破碎,扬起的尘土和漫天的黄沙遮蔽了眼前的世界,就像一个初生的世界,没有任何秩序,街上的人们在混沌迷茫中前行。难道我赤条条来到这里的吗?我身上的东西呢?我的身份证呢?他思索着一切能够让他回到过去的线索。我应该去找警察,也许只有警察才知道我的身世,他们会告诉一切。一定是有人动了我的东西,谁把我的东西拿走了?

护士走进来。

“我来的时候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他问护士。

护士一脸茫然问:“什么东西?”

“身份证、书信之类的。”

“不是告诉你了吗。没有,除了你一身血衣,什么都没有,衣服还在护士站放着。”

“不,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身份证不可能丢,我的身份证不可能丢。”

男人咆哮着冲向护士,双手紧紧攥着护士的衣领。护士被他推的一个趔趄,撞在门上,她挣扎着想喊救命。男人钳子般的手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她感到眩晕,身体向后倒下去。门被撞开了,护士半个身子倒在了走廊里。男人骑在护士身上继续用力。走廊里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先是惊讶地张大嘴巴,接着人们冲上来一脚踢在他头上。他松开护士仰面躺在地上。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嘴巴里仍嘟囔着:我的身份证不可能丢。两个壮汉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架着他走到走廊尽头空空的小屋里,把他扔进去,在外面把门锁上。

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光能穿过厚厚的墙壁。他长大嘴巴想要嘶喊,可是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攥起拳头冲到门前用劲力气挥向铁门,拳头轮出去后,他以为能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但是他只听到噗的一声,并没有感到断裂的疼痛,倒像是打在气球上,拳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他伸出手摸摸铁门,上面包裹着厚厚的海绵,用力按也按不到底。再伸手摸摸旁边的墙壁,同样是厚厚的海绵。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沉闷的噗通声响将他带入黑暗的深渊。绝望、欲望,黑暗、苍白,喧闹、孤独,充盈、空虚,混在一起涌上心头,最后变成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哭完之后他躺在软绵绵的地上,感觉自己就像躺在水中,波浪一次又一次撞击着他的身体。失忆将他从一个成年人变成婴儿,他仿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对这个它一无所知,对自己一无所知。他相信有人剥夺了自己的记忆。

一片洁白的雪原,无声的雪原,雪还在簌簌下,雪地里那一排脚印的尽头是什么?是等待我回家的父母,还是期盼我出现的妻子。也许那一排脚印就是指引我回家的路。我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我必须振作起来。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那片雪原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打开,刺眼的光照进来,带着绚烂的颜色,掩埋了一切黑暗。两个人身材魁梧的男人走进来,刺眼的光线让男人看不清他们的样子,甚至看不清衣服的颜色。大概是墨绿色的制服,看样子应该是警察吧。是刚才的两个人吗?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们会知道我的身世吗?

“你们是警察吗?”男人大声问。

两个人没有说话,架着他走下楼,人们好奇地看着,纷纷给他们让开路。他友好的向人们点头示意。他的心情很好,仿佛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中。对他来说回家和恢复记忆同样重要。

“你们要带我去哪?”他略带兴奋地问。

男人眼睛依旧模糊,他看不清人们的样子,两个警察似乎是一对双胞胎,同样的棱角分明的脸,同样的高挺的鼻梁,同样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同样的挺立着的黑黑的眉毛,甚至是同样的身高。

“派出所。”其中一个警察冷冷的回答。

为什么要带我出派出所,已经查到了我家在哪里,或者已经找到了我的身份证,还是联系到了我的家人,总之这是一个不错的结局,虽然我遭了些罪,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考虑那些了,即将回家的感觉真好。走出大楼警察把他扔到吉普车后座上,他被两个警察夹在后座的中央,头顶在车顶柔软的篷布上。男人仰起头,仿佛温暖的阳光能够照在他脸上。

汽车在嘈杂污浊的城市里七拐八拐,充满热情的人们在街道上奔走。我曾经是否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和他们一样为了自己的理想在这个城市里奔走,只是因为那场意外,不是意外,没有什么事情不是必然的,我必然会失忆,我必然要经历这一切,如果恢复了记忆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我经历过失忆。

很快汽车驶进一个院子里,他被人从汽车上拖下来,带到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接着两个警察走了,另外两个警察坐在他对面,他们更胖一点,年龄更大一点。接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他不得不回答却又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和回家没有一点关系,他有气无力的重复着那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发现自己除了忘记曾经事情,就连刚刚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印象。我打过护士吗?为什么我没有一点印象。

“求求您,不要再问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连怎么来到这里都不记得。”他绝望地哀求。“我现在只想回家。”

“噢,对。医生说你失忆了。”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用圆珠笔敲到着桌面。男人几乎能够看到铛铛的声响从笔尖传出来,在空气中震荡着传到自己耳朵里。他为什么弄出这样的噪音,简直要让人崩溃。对于警察的问题,他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把头埋进双手中。警察似乎也忘记了为什么把这个像傻瓜一样的人带到这里来,两个警察起身要离开。

“我的东西呢?”男人抬起头问。

“什么东西?”

“我被送到医院之前身上的身份证和行李。”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们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我失忆了,我忘记了名字。”男人失望的低声说。

“所有偶然都是必然,所有不经意都是势必。那是老天安排好的,老天让你失去那段记忆,你又有什么办法。那是老天安排的。如果老天爷想起来,一定会让你想起所有事情的。”

这似曾相识的回答在哪里听到过。是谁这样告诉过我,就在不久前,有人这样告诉过我。男人低着头看着地上灰色的水泥地面。

“你先回去吧。”警察走到门口。

“我去哪?”男人问。

“去你该去的地方。如果你想起自己的家在哪,随时来找我,我们会安排把你送回去。”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感觉掉进了无底洞,一直向下沉,然后轻飘飘的在空中旋转。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出的派出所还是飘出去的。他再次清醒过来,已经坐在了路边的岩石上,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衣服,身上沾满了泥巴,歪坐在路灯下。夜像一个蹒跚的老人,慢慢踱步到城市上空,笼罩着飘荡着灰尘城市,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厚厚的尘土,天地一片混沌,城市中扭曲的高楼和匆匆的人们犹如不知道曾经还是将来的世界的幻影。所有发生的事情仿佛是自己梦境中的一部分,寂寞无声。夜晚黑暗的天空中没有一颗星辰,这是混沌的世界,这是初生的世界,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连星月都尚未诞生。

拂晓,阳光穿透浑浊的空气,带来微弱的光,唤醒了大地上的一切,汽车在满是灰尘的路上横冲直撞,周围轰隆隆的机器和沸腾的人们,暗示着这不是声势浩大的工程,而是要建造一个新的世界。这里马上要改换一个天地,所有人都热血沸腾,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所有人都将成为这里的主人,所有人都将从中受益。也许当初男人来到这里,也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也许他也希望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让他忘记了最初的理想,但这没关系,只要融入这个世界就好。头已经不那么撕裂般疼痛了,只是肚子又开始折腾,他感觉自己虚弱的就像被吸干血的架子。我应该有一个名字。当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立刻感到深深的恐惧,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接受了遗忘过去的事实。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不能忘掉过去,我的家人还在等我。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想吸到雪原上沁人心脾的空气,但是进入到胸腔的是干燥带着白日温度和灰尘的空气,灼热的空气在身体中盘旋,沉重而刺痛。他叹息一口睁开眼睛。满眼又是飘荡在空中的灰尘和霓虹灯,穿着短裙的女郎戴着大耳环摇摇晃晃从他面前走过。我的未婚妻,是什么样子?穿着什么衣服?是不是在思念我?是不是等着我的书信?我一定很爱她,否则怎么会来到这里打工?离别前她对我说了什么?她的身影在霓虹光中闪烁,既看不清也摸不到,恍惚隔绝了一个世界。

他坐在路灯下,从清晨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路灯熄灭了,霓虹灯消失了,他的影子消失了,仿佛渗入到泥土之中,他自己也和脚下的泥土融为一体。天空依旧黑暗一团,造一个新世界并非一夜之间。我是否曾经看到过星辰,是否和心上人一起躺在田野中看星星,她也许认识很多星星,我却只知道北斗星,那颗给人们指引方向的星辰,却唯独不能给我指出回家的路。天空下起小雨,落到身上刺痛灼热,他低头望着脚下的土地,尘土变成泥土,雨水从他身上流下来,在脚下聚集成小小的水坑,一条蚯蚓从泥土中钻出来,扭着身子爬到高处,呼吸着雨中潮湿的空气。

清晨,土地渐渐明亮起来,仿佛罩上五彩的光。大地又变得生机勃勃,人们仿佛凭空冒出来,唤出生机。早点铺飘出的香气令他迷醉。整个世界又热闹起来。几日来他第一次看到阳光。太阳唤醒了大地上的草木众生,所有一切仿佛都在瞬间醒了过来。一个个身影从眼前闪过,他坐在泥坑里看着,炙热的太阳烤干地上的水,泥巴变成泥块,尘土再次飞扬起来,遮盖半个天空。匆忙路过的人们看他一眼匆忙走开,人们没有时间为他驻足停留。街上匆匆来去的人们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他们在做什么。

他看着这座城市从安静变得喧闹,然后再恢复寂静,星辰从天空浮现出来,然后再次被淹没在空中的尘土中,头顶变成黑漆漆的夜空。他坐着,无声无息。

第三天正午,太阳烘烤着大地,他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一点一点吸走了,他看着自己的魂魄从身体中走出来,走进拥挤的人群中,在人群中慢慢上升,消失在空中。他伸出企图把它唤回来,但他没有力气抬起手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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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失去母爱自强不息的女孩,在即将投入社会的大门时,老天给她开了个玩笑丢到历史没有的朝代,来了这个地方,有个娘亲,还有个顶呱呱的爹爹,本来就值得高兴,可是天意弄人,娘亲离开了,她还要继续生活,怎么看也得为自己打算,被逼独自一人寻找亲爹,路上遇到了爱慕她的人可是她却不以为然,一心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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