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风筝和桃儿她们，在入狱的第三天，自尽了。
大都府的牢狱中充斥着幽冥一般的哭喊。
小风筝说着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也不会，只有四意姐姐不嫌弃她，只有桃儿愿意整天听她唠唠叨叨，只有慕沉川，还会这么不辞辛劳的对她们嘘寒问暖，她们这些小丫头，怕疼、怕苦、怕见血，更怕，对不起慕沉川。
所以，先走一步了，小姐。
赵鄄城似乎在那一刻听到了小姑娘如同银铃一样的笑声，像夏天的花儿开在寂寂的星空之下，美丽的叫人不敢惊扰。
大都府里森冷孤寂的好似有着什么冤魂还在低低吟诉，那些深夜的风喧嚣着穿越过死囚的牢笼，赵鄄城看着那最后苟延残喘的小丫头，血渍黏腻的沾在发髻上、眼角里，唇齿中的血迹早已模糊不清，她的手指扭曲的好像被拗折过的树枝，倒在草堆上好像濒死的鱼虚妄着一口一口的汲取空气的样子，或者更像一条狗。
这个小丫鬟很是倔强，她从不吭声，严刑拷打的伤痕累累如同火燎烧灼痛的人浑身抽*搐难耐，她却依旧要咬着牙根和血吞。
赵鄄城站在大都府的牢门前，会突然想起慕沉川临走时的那些话语和巧笑倩兮——一切都劳烦赵大人了。
大都府尹泣不成声——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乱套了，都乱套了，天下大乱了吧。
赵鄄城在傅长栖出城的那天深夜，就着星光晦涩拦住了他的高头大马，这中年人脸色很是苍白惶惶，整个都城已经成了一片刀山火海、阎王地狱，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做着肮脏的勾当，他看尽了无数的血肉模糊和自绝忠良，男人只是低着头对傅长栖一遍一遍的说着——
她还在等她回来。
赵鄄城偷偷背过身去抹眼泪，这是傅长栖第一次见到大都府尹竟然泪落青衫湿。
她还在等她回来，撑着这条命苟延残喘，四意小丫头，还在等着慕沉川回家——这条命不值钱，一文不值，只是，她还想再见一见那个姑娘，那个小姐。
赵鄄城在每个深夜都无法安然入眠，四意没有死却受尽了那些已死之人无法体会的痛苦和折磨，赵大人不止一次的站在牢门前，想要说些什么却半个字眼也落不出，就好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
嘻嘻、哈哈——四意看到了那男人长长的身影弯弯曲曲的被火把映照在稻草堆上，小姑娘干哑的笑着，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赵大人——您是来赐我死罪的吗？
她的声音里充斥着凉薄、充斥着倔强和死不低头的咬牙切齿——如果不是，那么，就容我这条贱命在牢中多留片刻的时日——再多留片刻，就一定可以等到那个姑娘回到王都。
她会突然出现、从天而降，就好像当初九龙天子震怒、谢家王爷身陷牢狱，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慕沉川却只身回到了王都，仿佛那个雨夜中悄然簇生的烟花，令四意都觉得妙不可言。
傅长栖的话数次的委顿在喉咙里，任是谁都不忍心。
四意还活着，只有四意还活着，好像只是为了遵守离开时候的约定一般一直静候的站在原地，总有一天，想念的人会回到自己的跟前，她身负责任也背负罪孽，四意在牢狱之中又哭又笑，像极了那个装疯卖傻的慕沉川。
小疯子。
叶朴轩的人，都是一个个极尽忠义的小疯子！
赵鄄城无力再言，叶朴轩死的死、伤的伤，贤王府又能好的到哪里，大理寺卿再大也管不到每一个丫鬟奴仆的身上，若是有半点的反抗便是同谋、便是不轨，赵鄄城亲眼见到那些新晋的卫军整装待发，他也亲眼见到，玥珠的尸体被拖出了午门。
玥珠。
那个在贤王府中笑吟吟的说一定会照拂好四意的小丫鬟，在得知叶朴轩被查抄的时候想要去通风报信却被抓了个正着，那小丫头连哭喊的机会都没有便身首分离，那颗脑袋现在还悬在大都府里做着杀鸡儆猴的警示。
府尹大人自然也忘怀不了，四意绝望的眼神，不，与其说绝望，不如说那眼底里涌现的恼怒和杀意，而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如今也半死不活的躺在干草垛上连呼吸都是奢侈。
这些话由傅长栖的嘴说出来仿佛一幕幕的人间惨剧，他们不用亲眼所见，哪怕只是耳闻也叫人觉得痛彻心扉，在那些掌权者的手中，她们的命如同草芥，她们的感情一文不值，不过是被弃如敝履和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
慕沉川的眼泪滚烫滚烫落在谢非予的衣襟，那温度好像能灼痛人的皮肤和胸膛，谢非予的眉宇紧紧蹙了起来，那小姑娘难以呼吸的捂上自己的耳朵哽咽着话语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
她们应该承认的，她们承认了，免于皮肉之苦，免于死亡灾祸——慕沉川不在乎名誉地位，在乎的是她们是否能够平乐安康。
“你知道她做不到。”谢非予的声音带着几近称之为温柔的色泽，他在低声安抚慕沉川如今震惊有无所适从的情绪。
四意是烈主忠仆，怎会污蔑自家小姐。
谢非予心里很明白小风筝、桃儿等人对她有多重要，更明白四意的情深义重，那个丫鬟是自己亲手送到慕沉川跟前的，主仆烈烈忠诚如同一个模子印刻出来，四意那个倔强的姑娘会吃多少的苦，他可以想象的到。
慕沉川的抽气声带着哭腔的哽咽：“我只知道，我救不了她。”她丛生出的害怕畏惧淋漓落神，在得知那个丫头如此苦苦等候的时候更畏惧自己会辜负了她的一切期待和希望。
渺茫。
太过渺茫。
若是在此时信誓旦旦的说着一定要将那伤痕累累的姑娘从大都府中救出来，那是她慕沉川妄自尊大，是她慕沉川不切实际，所以这姑娘仓皇颓然更胜于那满心满腹怨恨之情。
谢非予掌心下的肩膀带着不断的颤抖，哽咽的哭泣渐渐的变成了眼底里留存的鲜红，慕沉川的眼睫上还有水珠，脸庞是未干的泪痕，带着几近无法呼吸的抽气声暗暗掐着嗓子眼，他也同样很少见到这小姑娘哭的如此压抑。
谢非予心头震动，慕沉川对于局势看的一清二楚，如今他们一行人已经成了被通缉的罪犯，回到北魏会身处何等危险境地，男人稍有半分迟疑：“你后悔吗？”他轻声问道。
你后悔吗？
如果不是这一次西夜之行，如果不是因为萧太后临死的遗愿，如果不是因为谢非予身世之谜的一意孤行，姬旻聿不会如此大动干戈，谢非予帮了西夜，却在北魏人心尽失，如今他们的亲朋好友全都陷入囹圄。
慕沉川眼睫上的小水珠“啪嗒”落于自己前襟的绣花，那颜色艳丽的好似某个晴天日宴下四意在王都街头的仰脸一笑，轻轻洋洋的却好似千斤重担落在心底里：“您应该问一问，在大理寺中那些哭喊的幽魂，是否会后悔。”她的眼瞳明明很清冷却好像白日里最热烈的日光直刺到谢非予的心头——您问一问，那些铮铮心骨的丫鬟和侍从，那些从贤王府被带进大理寺里的人，他们可曾有过一分的后悔？
谢非予——那生来有着不可一世的自负却每每在慕沉川的面前一遍一遍询问着她的意愿。
慕沉川，你有没有后悔过，一无所有、众叛亲离、万人唾弃——谢非予很可能会将你再陷入一个无法生天的境地，你有没有哪怕一寸的不确定。
慕沉川的目光已经锁在了那男人的眼中，她的唇色发白，不是冷，而是隐忍的愠怒：“你休想丢下我一走了之！”她好似徒然之间意识到了谢非予的意图——是啊，此去北魏危险重重，回到王都以后如何处之，谢非予和姬旻聿，天底下哪里容得了两只老虎的相斗，而慕沉川——最能保证她安全的法子便是将她留在西夜，留在这个远离北魏烽火的地方。
慕沉川急切唤出这句话的时候，手指已不自觉的抓紧了男人的衣袖。
她的指尖全是黏腻的水渍，她泪眼婆娑的噎着嗓子里的腥咸：“谢非予，”声音因为哽咽而显得瓮声瓮气，可是落在男人的耳朵里却清晰的好像滚烫的热水洒落在冰冷的岩面，就连氤氲起的气息都带着焦灼，慕沉川的目光有些恍然，从金丝凤羽的舜华到那清俊的脸庞，“我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慕沉川反手抓紧了男人的手腕，死死的掐着就好像那胸腔里无法纾解的怨恨，“更不喜欢旁人平白无故从我身上夺取属于我的东西。”
这句话，是慕沉川第二次言说，两个孩子，一身伤痛，那些魑魅魍魉的小人曾用着下作卑鄙的手段将她伤的体无完肤，而现在呢，她身边一个个推心置腹的故友全都被一一屠戮，那些龌龊的小人还要将她们未寒的尸骨剖开，高悬她们的头颅来证明胜利。
狗屁。
全都是狗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