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突然而来的想法冲撞到了萧太后的神志，令她浑身都痛苦的蜷缩了起来，老女人松开了原本抓着谢非予衣袖的手反将钗环紧紧的贴在衣襟胸膛，好似能感同身受某种还曾经萦绕的气息和自己的心跳。
她的口中只有一些无法言表的呜咽，让一个经过了大风大浪暗潮汹涌甚至对自己手足亲子都毫不留情的女人，伸手捂上了脸面，从指缝里似是落下了微不可见的一颗眼泪，消弭在那身褐色的衣袍中。
你认为的故人已逝和真正意识到，那个人已经离开，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带给自己的冲击只有自己能清楚，就好像有什么尖锐的刺刀正一下一下的剜着她的心口却又让整个胸膛沉闷压抑的呐喊无声。
就连谢非予都不免要侧目，未等见过萧太后这老女人竟然还会有如此失控失态的片刻。
“敢问贤王……”她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沙哑，终是调整好了自己的神色，只是依旧黯然无光，“这钗环是从何处获得？”
“铜门关一位二十多年前从北魏蛊灾的幸存者手中，”佛爷品了口自己手中的温茶，“他守了二十余年再置本王手中。”辗转流落，从西夜又回到了西夜，从王妹的手中重返帝王的眼前。
萧太后的指尖“咔哒”就掐紧了流苏：“狗皇帝！”她几乎咬牙切齿的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眼，是，怒骂——怒骂的是谁，除了北魏那阴险狡诈的老皇帝以外再无旁人，西夜王妹流落北魏，碧珠蚕造成了那么大的意外和灾难，只有皇家才有可能将此隐瞒，只有皇权才能平息流言蜚语。
萧太后的至亲，落在北魏帝的手中，似乎并不难猜，而结局呢——
还需要结局吗。
狗皇帝是不会让自己的对手苟活在世，他得到了碧珠蚕残也得到了如此美人，多可惜啊——那是一个身藏无数秘密的帝国的天之骄女皇门贵女，无论那女人开不开口，在老皇帝的手中只会死的无比凄惨。
萧太后的愤怒几乎让她睚眦欲裂，如果现在那北魏老皇帝就在跟前，萧太后定然是能扑上去将他给生吞活剥了，谢非予倒是对她的言行很是理解，毕竟自己反倒成了先皇帝利用的一把尖刀，倾盖如故，莫逆之交都是拿来哄骗全天下的面具，只是再次提到那北魏先皇帝，两人滋生的仇怨与愠怒的缘由不同罢了。
“萧太后现在可否告知本王，她究竟，是谁。”男人的茶盏搁在桌案时会发出清浅的声音，茶水稍有的热气与烟丝混合在一起袅袅直升，室内有着一丝燥热和沉闷，他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话题。
她，究竟是谁。
萧太后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似在思虑该如何将这个答案呈现在谢非予面前才是正确的。
男人可是个没什么耐性的：“在霁辉阁，神机军擒了不少的白罗教反贼，他们一把火烧了霁辉阁口口声声要为了教众和圣女复仇，”谢非予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反贼嘶叫嚷嚷却被大将军一刀毙命，“圣女，究竟是谁。”
他虽然问着话，可眼底里却已闪现一份笃定的姿态，这个答案曾被萧太后偷天换日，她将故事偏颇两分修改三言，从来没有真正的和盘托出。
但现在，是时候了。
“圣女……”好似这两个字触动了萧太后两分，这个老女人的神色情绪已经缓和了不少，眼底里有一些飞红，她抚摸着掌中的钗环就和当初的秦老伯一般，看着它的时候似在看着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海潮生的幻光将那个主人每一寸每一缕的姿色都映照而出，“碧珠蚕虽生于西夜可早已遗失了培育的方法，它们流传在一些古老的留言中，怪异的虫子能吞噬人的身躯吸取人的血液然后钻进你的骨髓令你痛不欲生——”听听，多像一个传说罢了。
“是哀家给了她太多的权力，从小到大，金钱、权势、天下稀有的至宝珍奇无所不有……”萧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就是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在阅遍三千奇书后竟然——”老太婆顿住了声，那急促的抽气就好似连自己都不敢置信那是真实的，“找到了培育碧珠蚕的方法。”但是那个女人却不知道，这会成为灾难的开始。
萧太后的话语迟缓，她将这一切慢慢道来，谢非予倒是想起易先生当初所言，白罗教在西夜曾经有过辉煌鼎盛的时期，那个时候他们不是邪教，而是圣教，整个西夜不少的皇亲国戚都曾涉足这个教派。
“所以，她成了白罗教的圣女。”谢非予的唇一动，一个天命贵女竟将白罗教教中流传的魔物重新唤醒，那么受到整个教派的顶礼膜拜被尊称为圣女倒是理所当然。
但是——萧太后的神色有着凝重，那些被掩盖的历史从来不轻松，白罗教有了声势，就想要权力，他们开始渗透过皇室的根基和磐石，以碧珠蚕作为威胁令西夜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而不慎引发了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
“牧阳城二十万人，”萧太后闭上了眼睛，痛心疾首，“二十万无辜百姓啊！”你甚至可以听到她克制的咬着后槽牙，牙齿研磨所发出的声响，二十万的百姓因为蛊灾而亡，作为一个郡主实在难辞其咎，“当时恰逢暴雨十日不休，空山倾倒，山体滑坡，几乎掩埋了以整座城。”萧太后能作的，只是给那些无辜的姓名一个历史上能记载的名义。
这便是女帝几乎顷了西夜半身的国力都誓要绞杀的邪教逆党！
而，她是谁？
她是圣女，更是王妹，身上血债累累，负罪千行！
“哀家……”萧太后的手缓缓支撑到了额头，似乎这几句话说出口都耗费了所剩的力气，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哀家让那个男人带她远走高飞，她不能留在西夜了，否则不管是萧氏亦或天下都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作为天之骄女，作为一个王妹，对自己的国人犯下了滔天罪行，尽管那是无心无意，尽管那不是她的本意，但都无济于事，“哀家抹去了一切关于她存在的痕迹，她是我老太婆早夭的小妹——销声匿迹，无处可寻。”
萧太后说到这里反而笑了起来，只是笑声里却充斥着凄凉和可悲。
那个女人要赎罪，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还有一条命回来，就应该好好的看一看如今西夜的大好江山，如果——萧太后咽下嗓子里的气焰，如果小妹还能活着，也许她能成为西夜的下一任明君，也许，她有着另一个奇迹，一个，将功补过的奇迹——
让她的身份和名字重新出现在萧家家族和西夜青史的机会。
萧太后为了这个小妹用心良苦也是费尽心思，白罗教狼子野心，老太后为了将所有知情者灭口也同样诛灭了数万的教徒，造成如今白罗教对萧太后如此恨之入骨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自然是因为圣女没驱逐、抹杀——
那个拥有和了解碧珠蚕一切秘密的人。
而现在，白罗教假借东风渐渐复苏，他们居心叵测，可不光是要萧太后的项上人头，他们更意图颠覆西夜的王朝。
“白罗教出现在北魏绝非巧合，他们还有着另一个目的。”萧太后的眼神越见的清晰和明锐起来。
“寻找圣女。”所有的线头似乎都汇聚到了一起，西夜的王妹被萧太后驱逐随同流民进入北魏境内却无意之中被先皇帝带走，而白罗缴也同样得到了风声，所以，他们来到北魏也是借机想要打探圣女的下落和生死，“那个男人是谁？”萧太后口中与那天之骄女一同私奔的情人。
“哀家没有骗你，那个男人是她的心上人，只可惜，哀家不甚了解。”似是对自己这个小妹如何与那个男人定下了誓约不离不弃都未曾想过，那个男人是如何堂而皇之的有出现在了她们面前，萧太后压根没有心思去了解，紧跟着爆发的蛊灾就已经令所有人焦头烂额。
她的手终是落在了膝盖上，松了口气也颓然三分，像是一个极为笼长又离奇的故事从口中完结落幕，一身轻松，只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萧太后每每想起那个小妹的生死未卜，每每想起当年的事迹种种，叫人心头发酸，难以抑制。
可如今，时光荏苒，故人只留下了遗物一件。
八宝点凤朝阳钗。
故人无思、故人无念。
“这支钗环是她亲自命人打造的，去往内陆拙眠湖底寻到海潮生石加以打磨，海潮生是双生珠，由一种蚌以海潮生的石粉为食，三十年一珠，六十年双珠，明珠双生日月同辉，一阴一阳一温一寒，呵，”萧太后笑了一下，是很难得见到的没有什么悲痛而是带着某种似是少女一般姐妹间亲昵的笑意，“她向来喜欢这些怪闻，所以，才有了它。”
六十年的双生珠，在整个西夜，仅此一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