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将军令副统好像因为谢非予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咬紧了后槽牙，他抱拳的手腕青筋一跳连神色都出现了些许释然的动荡，伸手一掀盔甲就要跪了下去，谢非予眼明手快已经托住了他的双臂。
令副统身体一颤抬起眼，谁知那双见惯了枯骨漫血的眼底竟隐约浮现出了凉红和水渍，客栈外头的天色已然大亮，明光落了半寸在男人那条沟壑深浅的疤痕，它贯穿了右眼，甚至能看到眼白里带着消退不去的裂纹血丝，那只眼睛受过伤，如今看来更像一只鬼眼。
原本英武盛气凌人的大将军如今看起来仿佛不过是一个全身激动到连话也几近无法说出口的孩子。
“无恙……”令副统的唇动了动，只能干涸的落下几个简单字句，“还能再见到您，实在……”他咬牙切齿，对，在慕沉川看来，那副隐忍又无法克制的模样已经可以称之为咬牙切齿了。
实在——
叫人感动唏嘘。
慕沉川的嘴至今都没合上，这么一个堂堂的大男人竟然有几分要在众人小老百姓面前嚎啕大哭起来的架势。
乖乖。
这世上怪事年年有，谢非予身边尤其多。
慕沉川可大气不敢喘，反倒是佛爷，轻声慰言的拍了拍令副统宽厚的肩膀，既没有常人同样的激动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异，只是浅浅淡淡地：“你失态了。”
他如是说，却没有任何怨怪的意味。
令副统连忙抹了抹眼，将刚刚要沁出眼底的水渍擦干净：“是……是……”他捏了一把鼻尖，转过身就朝着客栈外头正整装等待的兵士们一喝，“列队！回城！”
他中气十足声音嘹亮，沉声大喝令堂内的人震耳欲聋，一双利眸从任何人身上扫过都叫人胆战心惊的发凉，他又回到了那个可以在战场上取人首级面不改色的刽子手。
令副统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领头步出了这边远的小客栈。
慕沉川等人跟随其后，直到这日光都从头顶煦照了下来晒的周身暖洋洋甚至有些发烫，慕沉川第一回见到这百人的黑甲骑兵列队，红缨、弓箭、冰冷刀锋，有那么一瞬都让她莫名想起了天怙城给予众人的压迫和威严感。
有过之而无不及。
慕沉川不免赞叹，天怙城是人人皆知的佣兵之城，军令何等之严、军纪何等之威，而这位令副统的手下居然也有如此训练有素的精兵，是个好人才，只不过这铁骑的排场的确容易吓坏周围的小老百姓，一大清早的谁遭得住。
慕四小姐正有些想笑可眼神突得一定就落在了外头正候着令副统的一位小亲兵，她脑中咯噔那么一下，有些似曾相识：“你……你……”慕沉川“啪嗒”一拍脑门，“你不就是昨晚上那个店小二？！”她没收着声就怪叫了起来。
难怪今早起来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了，那个这两日一直见到的古怪店小二不见了，等等——就是这家伙款乔装打扮的？
他是令副统的小亲兵？
那小亲兵脸色一尬刚想摆手示意这姑娘别出声可眼见着来不及了，只好作揖赔礼：“见笑了、见笑了……”这不是，自家的副统大人已经站到了身边。
“哼，”令副统冷眼瞧了瞧那小亲兵，眼神就跟两把红缨枪直插入腹一般，小亲兵立马不敢造次的乖乖低下了头去，副统大人抬手就在那小子的头上削了一巴掌，“这小子不中用，连个情况都打探不好泄露了行迹。”
虽说话里带着不屑和嫌弃，但下手却分分寸寸控制着力道没打疼了那个臭小子，慕沉川就明白了，原来这小混球是听了自家主子的令前来，怪不得有些贼头贼脑的，这不，一旦消息可靠了，副统大人就亲自前来接人了。
“臭小子，还不给先生赔罪！”令副统不客气的很，一脚就踹在那小亲兵的膝上却将力道控制的刚刚好。
“噗通”，那亲兵想也没想就跪在了地上，恰在正踏出客栈的谢非予跟前。
微微的星尘染上了绯红的袍摆金丝。
“先、先生……”那小亲兵没敢抬头，一双眼底里尽是绯艳的色泽直浸透到了骨子里，他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好，不久前，这小子接到了令副统的口传，说是自己的先生近日许会前来此地，让他前往客栈好生打探候着。
这小亲兵当然不敢怠慢，副统大人的先生，那一定是位仙风道骨的人物，又或者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一见便是翰林院士的做派，那——那——再不然，也是个博学多才的耄耋老翁。
可偏偏没想到啊……这小亲兵现在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还不停的渗出，别说这晴天日宴下一身艳红衣衫的人该是如何妖娆生机，单单凭昨夜那烛光通透中的橘色带着艳情刺骨的金丝缭绕在身，他从未见过这般眉眼如生云涛葳蕤的男子，凤羽落在尘埃之上都似涤濯了俗世一般。
活色生香。
这样的人，竟然会是自家令人闻风丧胆副统的先生。
一个比令大人还要年纪轻轻的，男人。
小亲兵着实有些不敢置信也懵愣在当场。
如今的暖阳将后背都照的发烫，他感觉的到头顶的目光算不上锋利凌人，但是它们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就好像跟前这个艳红衣衫的男人，只要靠近他一步就能感触到的那种无法企及的清高。
这是一种跟奇怪的感觉。
叫他心头忍不住如同擂鼓一般重重的打击，连血液都莫名沸腾发热，墨色的鞋履偷偷潜藏在红衣之下，那上头的丝纹走线都将金色渲染，渐渐的与辉羽连成一片，小亲兵可不敢说，他其实压根察觉不到半分的书生气，相反，跟前的男人有的，是比那所谓的将军，所谓的副统更甚于凌驾的快意戾气。
这个男人，怕不是什么圣手仁心的救人者，而是，杀人者。
小亲兵“咕咚”咽了下嗓子里的唾液，还不知该出口什么歉意的话，就听见头顶上方轻飘飘的落下了两字。
“无妨。”男人并没有在他的跟前多停留，就好似一阵轻微的夏风，拂过你的长袍、拂过你的铠甲也同样衬透了你的心房和脸庞。
那小子下意识的就抬起眼试图寻着声音望去，看一看那样慵懒不经心的姿态究竟摆弄着如何高人一等的姿态和神色，可他只能瞧见谢非予微微倾侧的脸庞和长睫落下的光影弧度，剩下的是金色丝线交织成的羽翼，与仰头时青天白日的明光交织。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混小子觉得，男人眼底流转的辉光都带着流萤扑朔。
“踏”，谢非予在小亲兵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钻入了蓝衫备好的马车，慕沉川掩着唇偷笑，对，她对于谢非予男女通吃的魅力早就领教过其法力无边了，她啧啧啧的叹息就跟着钻入了马车。
令副统载那发呆的小子屁股上踢了一脚：“便宜你小子了。”他碎碎念叨了句，何止便宜，谢非予的性子若是放在了从前王城中，这会混小子的脑袋怕都给掉了，副统大人跨上高头大马只要挥挥手不需任何言语，铁蹄一转就朝着城门的方向行进。
慕沉川便坐不住了，时不时的掀开了马车帘子一角观望，耳边那些将士行军的速度恰好跟的上快马的倜傥，就连脚步声一个个坑的都整齐极了，慕沉川只是好奇，当初在天怙城她所见到的铁面兵士心慌慌的很，如今没有了半分心悸倒是充斥着骄阳下的安全感，因为心底里很清楚，身边跟随的人都是马车里这男人的心腹。
都是半辈子的知交好友。
她抬了抬手，透过袖间的小花远远的能看到领头在最前方的副统大人，虎背熊腰的练家子不苟言笑，光是一张带着刀疤的脸就已经叫人心生胆寒。
“令言在福兆临还没有去铜门关时，便是守城大将，”谢非予大约是瞧见琢磨到了慕沉川的心思，索性和盘托出，“福大将军至关后便退身，心甘情愿做了副统帅。”但同样的谢非予的言下之意，铜门关有一半是令言大将军的，虽然他低人一等了，但是在整个铜门关和周遭附近的号召力是毋庸置疑的。
没有任何人会看轻了他，将他当成旁人的附属或者走狗。
慕沉川点着脑袋，当初福兆临原本是接了先皇帝的旨意去剿灭铜门关，后来又被谢非予“强行”留了下来，与铜门关众多大小将领相处不知是否和睦。
“您一早就知道，令副将会派人前来？”慕沉川好似如今恍然明白为什么他要选择在这里逗留几日，他在等人。
谢非予歪了下脑袋，便也能从慕沉川掀开的帘子一角看到旌旗下远处的将军身影，可是他却摇摇头：“令将军是行军打仗的好料子，他能料敌如神，可不代表，料事如神。”谢非予摇摇头如同随口言语，他的指尖在马车中的案上轻轻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