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于微臣确恩重如山，既然先皇想要谢非予的命，谢非予给他便是。”男人说的凛凛截然掷地有声——既然先皇设计了一整场的局不过是要他谢非予的命，那么若谢非予当真死在那老皇帝手中，也该无怨无悔。
跪地，求饶——太过可笑，也太过狂妄。
谢非予是个孤高狂傲的人，你要他低声下气的说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他不会求饶，生死甚至都不曾看在眼中——老皇帝的话似犹在九五之尊的耳边。
那个男人，就算拿着刀在他身上一片片的割肉挖骨，他都不会皱一下眉。
他不成英雄，也是个枭雄，伟略之才。
九五之尊的脑中回想起的又岂止是自己父亲留下的话语，谢非予那些放肆洒脱的行为作态无论何时都刺的九五之尊满身作痛，就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逼的狗急跳墙心胸狭隘的小人，而谢非予呢，视折磨和苦痛为无物。
俯仰无愧，铮铮君子。
“只可惜这番意气，做不到天下人面前了，”九五之尊的牙关一咬，“父皇是最了解你的人，他知道你有何等定国安邦的能力，他也知道迟早有一天你的羽翼会盖过了朕所有的锋芒，他不是神，他只是个凡夫俗子，他也害怕，害怕这北魏的江山终有一日会落入你的彀中，害怕朕无法成为你的对手，他将你视为手足亲子，要的不过是你辅佐北魏驱逐西夜奠定百年基业，当年奕阳王带勋爵造反，四城贼匪肆虐，幸得王爷您替朕清除北魏朝中乱党作孽，若论功绩，这朝廷无人敢自称比你谢非予多。”
可同样的，一个人光芒越耀眼，则越会遭人嫉恨，更何况这个男人横行无忌，从来不懂得收敛。
九五之尊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免觉得上天是有眼睛的。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不过是给自己竖立了成千上万的敌人，朕对你保有戒心，置你死地，本无可厚非——”
太后，吕家，各路王侯，诸多朝臣，他们恨你入骨，恨不得生食你的血肉骨髓，可在这个时候，如果朕把你杀了——
朕杀了你，成就圣君之名，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谢非予，你不过是朕欺世盗名的垫脚石罢了。
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不曾如此用心险恶，如此千方百计——
“只可惜，朕千算万算，不过将你的私心少算了。”慕沉川，就仿佛是突然跃入这时间空间中最为格格不入的小小人物，明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侯府贱女，竟在整个北魏朝堂之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没有人想的到，就算放到一年前再重新来一次，九五之尊依然不会承认那个小姑娘究竟有着什么翻天覆地的本事。
“朕杀不了你，但是朕的儿子可以。”聿王大逆不道想要弑父夺君，以此为借口诛去北魏心头大患谢非予，这步棋可真是下下策。
九五之尊仰头冷笑，嗓音都已经变的干涩嘶哑，他是在说当初利用铜门关，将谢非予从芈鹿押回大理寺囚禁的事，并且派遣了姚正宁领着左右武卫夜半三更取他首级，但是却没有成功，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那些设计者将九五之尊也同样陷落，天子成了最后一步棋。
“朕不要卖你这份人情。”九五之尊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边，配着干哑的笑声已经几近癫狂，令人分不清究竟是真的疯了，还是那些酒都冲到了脑子里，天下之主——要谢非予一同陪葬。
“如果今天朕活了下来，那么整个北魏的朝堂就会有一场颠覆，聿王和太傅就会被扣上乱臣之名，而你将成就万世功名——朕不能成全你——”他的眼角发红好似是拼劲了力道才将这句话说出口。
就算死在你手上，朕也不要成全了你——
“先皇当初留着你是为了来成就朕，但是朕不要了，朕要用自己来成就朕的儿子！”天子哈哈大笑，浑浊的眼里竟还有烛火闪烁时映衬出的水渍。
谢非予——你才会是成为那个谋逆弑君的男人——
天下，都会以你为耻，天下都会唾骂你名。
天子高声大喝踩着地上冰冷的尸体和血液，青光月辉与烛火凝成了美妙的色泽，好像这夏夜都变成了那冬日凌霜的素裹一下子就将后背都凝结成了霜冷无法动弹。
他疯了。
九五之尊一定是疯了。
满腔的热血都奋涌到了他头脑之中，仇恨恼怒和一心想要置眼前这金翅凤羽的男人陷落泥潭的样子已经让九五之尊偏执的发了狂，既然都无法逃出生天，那么，就选择同归于尽。
每个人的心底里都住着恶魔，一旦释放，无可挽救。
外头突地有有铁蹄践踏而传来的阵阵寒冬，马蹄声由远及近，很显然，有卫队已经赶到了王营之中，没有别人，定然是老太傅所携领的那群乱臣贼子。
“来人啊，救火，把那些忤逆贼人统统拿下！”老太傅的大喝之中毫无酒意，他常服加身却高坐在枣红大马之上，火光中更是映照的一片血色，分毫不见夜半之时的朦胧醉态，他挥着马鞭就凌空一扫，眉宇之间怒火中烧，似是见不得这些贼人在王城之下如此作乱。
遍地散落的星火和混乱打斗的人群，酒坛子已经碎裂了营火中，烈酒却更增加的火苗的高窜。
很快就能听到马蹄踏过枯枝，金属铿锵撞击的声响，血腥的味道弥漫在荒芜四野。
九五之尊凉薄一笑，他的太傅，来弑君了。
结束了。
天子背对着谢非予，甚至如释重负一般的喘出了一口气，蓦地，他整个身体猛然一僵，“啪嗒”，有靴子低落的声音，谢非予大惊失色倒抽口气立马跃身上前来一把拉扯住那还试图站的听吧身子的万人之主。
他的胸腹就刺着那柄先帝所赐的宝剑，鲜血汩汩而出已经浸染了他半身，谢非予的眼中一瞬染上的惊慌诧异神色反而让九五之尊想要笑出声，可是他只要一张口，血沫就从嘴角不断的流淌出来，那些他一直想要看到这人间神祗一般的人物流露出这等仓皇失措的神色，却没想到是在自己临死之前。
谢非予当机立断封上那男人的穴道，可心知这创口太深，九五之尊是不可能撑的下去的，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的活路。
“谢非予……朕死了，你也不会落下好名声。”天子的眼底有着微不可见的讽笑，他的手抬起来狠狠抓住了谢非予的衣襟，满是血迹。
可笑，朕需要你来救？
谢非予休想让他这万人之王承情，就算死，九五之尊也不会再接受他一点好意。
朕死了，你也不会落下好名声。
所有进入营中的人只会认为谢非予策划了一整场事件，甚至不惜亲手杀死九五之尊，而现在他们的确在一个营帐中，谢非予活着，而九五之尊死了，谁会相信皇帝是自戕的，没有人。
谢非予紧绷着脸庞，微微眯起了眼却能看到他的长睫有着细弱的颤动，他只是无声的按住九五之尊的伤口，这半辈子的敌人，从前如何惺惺相惜，现在如何血海深仇，仿佛一下子倒回到从前，更是叫人无法承受这记忆如同潮水涌来，他也不曾料想到，九五之尊会选择如此偏激狠厉的做法来置两个人于死地。
这张脸与先帝几分相似，却承受了两个人的阴狠毒辣。
九五之尊还没有死，他这一口气被存封在体内，香火半寸。
“陛下，何必。”又何苦，争得一口气如此重要，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就为了至他谢非予于死地不成，九五之尊似乎在这一刻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一国之君，自己的肩头覆着千万子民的生存和希冀，登上九龙御座就没有任性妄为的权力。
何必？
九五之尊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也许只是想看一看，看一看这个处变不惊的佛爷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错算一步落得阶下囚的命运，甚至天子不惜自己的性命和名声也要堵上一赌。
谢非予的喘*息中带着某种颤栗，他泯紧可唇角，袖中那躲盛开硕大的芍药就顺着金丝凤羽的轨迹落在了地上。
血腥之中竟平添一缕香魂。
九五之尊看到了，血沫子就从嗓子眼冒出来，他在笑，的确是很想笑：“慕沉川……”他说，谢非予不是喜花爱花之人，这朵花是他要送给那个小姑娘的。
芍药。
明媚如斯，倒是很般配，只是可惜——
“你觉得她会……落得何等境地？”你不得好死，那么那个女人更加不得好死，“你想和她双宿双飞……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九五之尊喘着气，手心却更是紧紧缠住了那佛爷的衣襟，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挨靠到谢非予的耳边，“朕知道，她有了身孕。”皇帝呵的一笑，唇畔微微动了动却再也没有人听得清他落出了什么话，只是谢非予的神色瞬然有几分失神的惨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