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四意这会儿可不想和那姑娘较劲，别说贤王府，就连叶朴轩里的许多东西都要重新置办起来。
小丫鬟在一边掰着手指数数似的清点着还需要备些什么索性就一并带回去得了，她脑袋一低还没抬起来，“咚”的就撞到了跟前的慕沉川。
慕沉川显然是稍稍发了个呆。
“怎么了沉川？”四意仰起脸才发现，有着清香淡茗的气息顺着微风拂来，桑苎庄。
竟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桑苎庄的铺门前。
慕沉川没说话，只是想了想就要掉头离开。
“啪嗒”，她的面前落下浅色的鞋履，好似绣着两片碧绿茶叶的花纹，长袍摆上有着淡淡的水色痕迹，总能轻而易举带动一种温绵悠长的意味。
慕沉川不用抬起脸就能知道，这恰好挡在她面前的人，是谁。
祁昱修。
男人的颀长的身姿在阳光中落下了斜斜的影子，一半打在了慕沉川的裙上，慕沉川轻轻呼出口气，这才抬起了眉眼。
祁昱修的脸庞背着阳光，令她有一瞬茫然不知如今他的神色中究竟有着何等的情愫，那目光从来不见凌锐，甚至可以说他对着任何如花美眷都能溺出这世上最为温柔的色泽，你端端这么一瞧就会知道，他一如既往，还是那个偏偏浊世佳公子。
慕沉川微微愣了下，这是她醒过来以后第一次遇到祁昱修。
“祁公子。”她朝着祁昱修颔首俯身，行着最妥帖的礼仪。
祁昱修因为她出口的称呼浑身有些不自在的僵直，祁公子，慕沉川已然开始用着最为保守的称呼，若是以前，她定是要欢天喜地的扑上来挽着自己的胳膊，叫几声祁哥哥。
“沉川，多日不见。”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怎么从口中落出来的，慕沉川身后的桃花树开的正值繁盛，粉白相间衬的她发髻的小花都变的能温柔了如水的心情。
“多谢祁公子当晚的救命之恩。”慕沉川客套着躬身，连笑容都好似有了两分疏远和距离。
“不，”祁昱修的回应十分的急促，他伸出手搀了慕沉川一把，小姑娘的胳膊还是那么瘦弱，可一触碰到她，祁昱修的手就好似被烧红的炭火烫到般瑟缩了回来，“不……我是说，你的身体好了吗？”他有些慌不择言，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又什么都想说什么都想问。
“我有易先生照顾不会有事，倒是你，身上的剑伤可有好好治疗？”慕沉川的目光下意识的挪到了祁昱修的伤口处，她倒是毫不避讳，反倒如同相逢的故友询问着你的近况，她不多闪躲也不多避讳。
祁昱修伸手抚了抚胸口，那腰间的折扇依旧卡在白羽的系带上，清风一拂就衬得他如一汪难解清潭，如今大约也是病体初愈不久，所以倦容两分，竟有着不忍苛责的犹怜景象。
就连慕沉川都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个极有资质的世家公子，翩翩浊世要脱颖而出也绝不困难，只可惜，他困顿住了自己，将一双羽翼尽折。
“我已无大碍。”祁昱修不知道是不是当真要让慕沉川安心，出口的话带着几分急切，还面有笑意的挺了挺身。
“这便好。”慕沉川收回眼神，祁昱修的脸庞虽谈论不上多有气色，但是既然能出走上街了，定也是恢复的不错，她没再多想就要带着四意从那人身边行过。
“沉川！”大约是看到了慕沉川要走的意思，祁昱修忍不住唤住了她。
四意看了看慕沉川又看了看祁昱修，她福了福身：“小姐，奴婢方才见到那边的珠花很是好看，去去便回，您和祁公子稍等奴婢片刻吧。”她微微颔首，就朝着来时路躲去了一旁。
祁昱修的欲言又止，慕沉川的客套陌生，是四意都不曾预料的，云胡没有说个明白，但是四意看的清楚，他们之间有着很大的隔阂，发生在慕沉川离开王城的这段时间里。
四意叹了口气，她看的出，祁昱修有许多话想要与慕沉川说，只是不知从何起头，而慕沉川呢，她虽然尽量保持着礼仪与客套，可也改变不了如今的生疏，曾经，那两个人互相照顾互相解难，他们本应该是至交好友，如今，形单影只，你我陌路。
那是四意都不免要常常叹息的景象。
“还有事吗？”慕沉川的声音里倒没有任何的不耐，她就像在对待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客气的叫祁昱修心里煎熬纠缠。
“皇帝……大赦天下了，”祁昱修的唇泯了半寸，“我应该恭喜你，终于可以留在王城。”这也是祁昱修一直在期盼的事，可是真的发生时，他们之间却已不如初。
慕沉川歪了歪头，她知道，祁昱修要说的，不是这些。
祁昱修的唇角有些发颤，他使劲的站直了身子，可是这微暖的阳光都叫人觉得好像有猛烈的热火在灼烧你的全身，微微的嗓子里有些轻咳，他索性清了清嗓子掩饰：“谢家王爷回到朝堂并不单单只是占着这个王爷的位子和半壁江山，他想要查清一些连陛下都从未追究过的事，那容易叫人陷入不自知的危机，皇上——不会喜欢一个人翻旧账，那些旧账……会引起轩然大波，会引起……”他的眉头有些茫然又痛苦的蹙了起来。
有些事，是祁昱修也不明白、不追究的，但是作为曾经的凤骨，他亦深知，深渊火海不适合一个凡人去探寻，你想摸清潭底的真相，很可能引火烧身。
慕沉川细长的眉舒展了开来：“你与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将来生死作罢都是各人咎由自取吗？”
祁昱修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痛苦折磨的痕迹：“不，我只希望你，”他顿了顿，似是很艰难才从口中将这些字眼落出，“从此平安顺遂。”因为接下来的局势，不会安稳如今，只会更加的腥风血雨，慕沉川——你遭受了那么多的劫难都不曾低下这颗脑袋，不曾困惑这颗真心，从此后的将来……又会遭遇什么。
慕沉川总觉得祁昱修的话里有着什么掩饰和提醒，是啊，祁昱修从来在她的面前说着模棱两可、故弄玄虚的话，不管是他当真不明真相亦或有所苦衷不能如实相告，那与慕沉川都已经毫无瓜葛了，她与他之间早已成了两条相交之线：“多谢祁公子的提醒，沉川，会小心谨慎。”她恭恭敬敬，就如同在对待任何一个朋友。
路边的桃花瓣落在她的发梢，可是祁昱修却已经不敢伸手替她拂去，他有些可笑，笑自己的胆怯，笑自己的小心：“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作为九五之尊心腹的祁昱修回到了王都，那个晚上之后，深宫内苑发生了什么，祁昱修发生了什么，皇帝陛下又做了什么决定——慕沉川就对此毫无质疑？
有时候祁昱修想，如果慕沉川开口问，那么自己是不是会将那些阴谋那些诡谲都和盘托出，见一见人心险恶，见一见魑魅魍魉。
可是，慕沉川没有。
小姑娘顺了顺落在身前的长发，阳春三月的清风吹拂起的角度都显得明媚无暇，那让慕沉川的眼底里都好像缓缓流淌过一种细腻旖旎的明光，刺的祁昱修浑身发痛。
“你依然是桑苎庄的主人，依然是皇家贡茶的茶主，而我，依旧是那个在别人眼中作着跳梁小丑的慕四小姐。”慕沉川说话的时候神情洒脱释然，那里头没有怨毒没有仇恨，谢非予说的没有错，祁昱修对自己的真心真意再不堪也不能被污蔑，它们真实存在过，才会叫这个男人痛不欲生，才会叫他左右为难。
他替自己承受了原本应该在自己身上的两剑，应该感激，应该感恩——她不想去探究祁昱修的过往、祁昱修的黑暗，那是祁昱修的选择和职责，慕沉川没有权力过问。
无论他是否还是皇帝陛下的棋子，是否还要继续做那见不得人的暗卫杀手，都与她，毫无干系。
无爱无恨。
当祁昱修从她的眼神中读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手紧紧在袖中攥成了拳：“我们……还是朋友吗？”苍凉的声音隔着暖阳都丝毫不觉得有温度，那是祁昱修发自肺腑的嘲讽。
慕沉川却沉默了，她摸了摸自己心口上那自残的刀口，明明不想它的时候就不会作痛了，可是当她的指尖抚上去时却疼的钻心刺骨，祁昱修的感情古怪又矛盾，他反复无常、他歇斯底里求而不得，可是他也曾经温情脉脉善解人意，她微微昂起脸就看到那沾染了大片阳光疏影的男人。
他一如既往，和从前一般的美好与温柔。
可是只有他们心知肚明，感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不知道。”慕沉川的话语缓缓落了地，还有些小花的剪影带着裙边摆动的角度，她已经背过了身，不再看他温柔的眼眸，“祁昱修，我有一句话想要送给你，”慕沉川顿了顿，似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中有桃花缤纷缭乱的香气，“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在话语还有余音袅袅时那姑娘已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的视线，只留下祁昱修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头，孤零零的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