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栖不愿承认可是也不得不承认。
只要你接近谢非予，就一定会被他蛊惑，这般得天独厚的人物，无论如何也不应绝命于魍魉诡计。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如果九五之尊此番贸然求兵又当真不惜背负骂名斩杀了铜门关三十万军民，那么，他将遭受的大约就是谢非予怒海滔天一般的复仇。
整个北魏许也会陷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江山社稷岌岌可危。
这绝不是傅长栖想要看到的，这两个人相互制衡谁也不能轻易吞噬对方，天子就该掌舵江山社稷，而谢非予就该在朝堂上下平衡党派争权。
为友也为君。
他是为了救谢非予，更是为了救九五之尊。
谢非予唇角微微轻启，他朝着傅长栖颔首，双方不再需要更多的语言，心照不宣就以足够。
“您瞧我这散漫性子，倒不如去容则大人手底下当个朝九晚五的小衙役得了！”傅长栖举着酒坛子扬扬挥手就自我调侃，还是老老实实放弃那执掌权势的枢密院枢密使吧。
不知是不是对岸刚开的第一瓣桃花落进了风中，缓缓的有着桃香传来，一江东流的碧水也好似将整个王都在这一瞬都带入了初春。
“本官的大理寺可容不下傅大人这么一尊神佛。”两人身后徒然传来的声音还带着嫌弃，只是说话的人太过一本正经，所以这话也就好似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是谁，用膝盖猜也能知道。
所以谢非予没有回头，傅长栖呢更是摇头晃脑的，容则依旧是一身白服正袍，十二星纹章落在袍摆裙边，他原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端端的一站就叫人连任何想要调侃的情绪都消磨殆尽。
也不知道这阴沉的天气什么时候消退了，倒是云影之中有着明光刺透，突然就普照在了一江春水上，鸟雀落在长亭檐角清脆啼鸣又掠着翅膀扑棱棱的飞往的江畔，鸣声不响但是很嘹亮，好像迎面吹拂的风都有着盛世重开的气息。
“哎呀哎呀，看来我傅长栖真是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啊，”傅长栖在容则面前从来不吝啬自我消遣，因为这话在这个紧绷着脸的容大人面前说出来时总像是一种戏弄，傅长栖乐不疲此，“就连容则都不愿意收留在下了。”
啧啧啧，傅长栖唉声叹气就是愁眉不展，好似这仪表堂堂的少年公子如今当真是世俗厌弃，是在惨淡——惨淡啊！
容则自然是听得出男人口中的调侃，他压根就不想理会，因为你越理睬这个无赖，这个无赖越能蹬鼻子上脸，这是他多年下来总结出的金科玉律，容大人撇过头前脚才踏进长亭，傅长栖后脚就将手边的一坛子酒给抛了过来。
容则接的是稳稳当当，顿时清香四溢。
可这位大人却蹙起了眉，他自从任大理寺卿以来可谓滴酒不沾，不管是不是公务时间——容则不是不会饮酒，而是不爱饮酒，哪像跟前这个动不动就琴棋书画诗酒茶还要带一大票美人儿花前月下的浪荡公子，整天和酒色为伴。
容则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连傅长栖都要竖起大拇指。
“大理寺少卿、寺正、断丞、司直等一概不缺，可没你的位置。”他容则要那么多手下来做什么，男人朗朗轻喝，一手抱着酒坛，另一手长袖飞扬，就见着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傅长栖的怀中。
傅长栖愣了愣，将手里原本提着的酒坛搁置到一旁，这是封册吏部的文书，傅长栖折开了翻页，脸上的神色从疑惑到眉头半扬，突得就哈哈大笑起来：“容大人，您这是认真的？”他想要拍案跳起来，可离那桌案太远，于是傅长栖拍着自个儿的大腿笑了半天。
容则轻咳了声，他一脸正色，目光中没有半分轻浮和晃动，直直的盯着傅长栖：“大理寺本有推丞四人，半个月前恰好张大人告老还乡，如今尚缺一位就职，不知傅大人可愿担任。”他既不是恳求也不是讨好，诚诚恳恳的态度倒是与那一身的正服和衬了体统。
傅长栖长长一叹，文书上已红笔批阅，九五之尊不光允诺了傅长栖的请辞，更是答应了容则的要求，将傅长栖调去大理寺与这位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容大人成个搭档。
“明日，吏部的通知便会下达。”容则晃了晃手里的酒坛，他就知道傅长栖不会拒绝，所以男人破天荒的仰头灌了一口，酒色清浅顺着唇角溢出半寸，够辛辣也够火候，恰到好处，容则的确很久没有沾染酒气，这一口微微冲的他神色有异连忙撇过了脸去。
“有意思、有意思！”傅长栖拍了拍手将文书随手一丢，这不，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跟那容大人想要套近乎的勾肩搭背去了。
容则呢，对傅长栖这副样子除了显得厌恶的白眼倒也没什么行动，他的手捏了捏酒坛：“本官可要先奉劝傅大人一句，”他深深吸了口气，“你若惹是生非，大理寺可不帮你擦屁股。”他咬咬牙，脸上还保持着那样紧绷正气的神情。
这是一定要约法三章的。
傅长栖这个人惹是生非的能力也不小，以前在枢密院里上蹿下跳自己能挡刀挡剑，现在好了，是他容则大理寺的人了，若是出点幺蛾子，岂不是所有账都算在他容则的头上。
得不偿失。
“哎，容大人，”傅长栖就咂咂嘴，“咱们那都是一起‘同流合污’过的人，别着急啊——”傅长栖也是气死人不偿命，他本就是一副桃花眉眼世家公子，如今带着酒气却没有醉意，潦潦倒倒的当真是流风倜傥的很。
天光明日，落在傅长栖的眉眼中都好似有了夺目的光彩。
同流合污这四个字对容则大人来说简直如同在书写自己的罪孽，可是，容则反比这看起来洒脱的很的傅长栖还要不在意。
只是男人的长睫一闪，目光落在了那头金翅凤羽的艳丽衣衫上，傅长栖为他拦截天子调令还书信福兆临送上虎符，而容则呢，在大理寺中亲自阻挡了姚正宁口中的圣旨，后来见机不妙带着兵部两位大人一同来到大理寺的顾太傅都被容则给留下饮酒作乐了。
这是说的好听的，要听实在话呢，就是这一本正经的容则将几位大人给锁进了房，里头好酒好菜的供着，得了，你们呐，既然来了大理寺，就别急着出去了。
可不是，当时那顾太傅气的险些心病发作就这么驾鹤西去了。
任是多少难听可耻的话骂出了声，那容则就是正襟危坐在书房的外头摆了桌案，兀自的书写作画，真真是好忍耐、好气度。
容则拍掉了傅长栖那不规矩的手，反是坐到了谢非予的身边：“樊月可退兵了？”
容则没时间和心情跟傅长栖在那伤春悲秋唉声叹气，他这个人向来没有多的复杂情绪宣泄，要傅长栖说起来，这位容则大人才是真的无心无情，看上谁也别看上他，会自讨苦吃呢。
谢非予的指尖落在石案上，一下一下比那些竹间飞掠过的黄鹂声还要清脆好听：“福兆临的大军一转，她就立马撤退了所有的兵马，天怙城擅入北魏，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不该再多遭到骂名。”
容则颔首：“铜门关经此一役，您有什么打算？”这事既然提到了天子的面前，你再装作没看到、没听到定然是不可行的，现在这个原本忌惮无人愿提的铜门关，怕已经能在朝堂掀起千尺巨浪了。
“既然上了台面就没有惨淡收场的道理。”谢非予抓了一把手边的酒坛子晃了晃，青梅酿的酒香好似顺着这几下轻摇都萦绕了出来，酸涩又甘甜。
“王爷，您野心可真不小。”傅长栖听明白了，所以他直言不讳，谢非予是索性要将铜门关提到整个朝堂上摊开，不要遮遮掩掩，既然已经将它视作了眼中钉，那么，他要给这个九五之尊的眼中钉一份底气。
谢非予没正面回答傅长栖的话，只是顺了顺自己发前襟的长发，凤羽上走过流光的痕迹好像将这三月天的风情都收纳其中：“这场戏还没完。”
别以为九五之尊会就此放弃，姬家的人血脉里骨子里都有着热血亢奋和野性自负，皇帝能与他谢非予下这么大一盘棋就不会轻易认输。
人都是善赌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一条命，都可以赌。
好像这样简简单单几个字就让在场的人都不由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连周遭微光明媚的气息都不能打扰。
“听常简大人说，您在柏尧城见到了萧太后，那个老狐狸不会无缘无故的送上两座城。”那是容则听一早回城的常简的捷报中提到的，当然捷报中没有提到萧太后亲临柏尧城，容则事后特地询问了那位小常副将才得知的。
这才像极了那位雷厉风行的女帝的作风，从来出人意料的很。
谁也不会想到，那老女人当真撇下了桑凉王城，为了谢非予单独前往了柏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