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着意识，却只是无法清醒。
好像她的梦境还一直沉浸在那场滂沱大雨中，全然不知这世上的时光早过了天明与黑夜的轮回辗转。
慕沉川听得到耳边时常会有小姑娘轻柔的低唤，渐渐地那些声音远去，她的眉头不由自主的收了收才会发觉自己连睁开眼也显得力不从心，她能感受到有闪烁的光芒，那不是透过窗户的天光而是烛火，微微的泛黄又带着闪烁明灭的重影。
她的身体有些麻木，想要动一动却根本使不上劲，慢慢，麻木变成了刺痛，浑身的骨头就跟散架过似的，一动就有着钻心的疼，但更严重的，是她的腹怀，许是用了药虽然不再是绞痛可是就好像失去了什么一般空落落的，但凡想要翻动两分就带着某种猝然的抽痛侵入四肢百骸，她几乎都要麻痹了知觉，连双腿都不像是自己能够掌控的存在。
渐渐地，明光取代黑暗，她朦朦胧胧看到满眼的帐曼垂挂在头顶，她想要尝试发出一些声音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刺痛干哑的几乎无法言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模糊的呻吟。
蓦地，她的手被人给抓住了。
“沉川，沉川你醒了吗！”
她听得到焦躁的呼唤，那是熟悉的声音，四意。
慕沉川的眼帘中倒映出的是四意的脸庞，她焦急也惊喜，眼睛不知怎么的就红彤彤的瞪着自己。
“易先生、易先生，您快过来，沉川醒了，您、您快来瞧瞧她！”四意不等慕沉川开口已经把易晟给拖了过来。
“易……先生……”慕沉川看到了易晟惊诧的脸庞，她的唇干涸终于能说出几个字眼，这位老医师的双眼下有着黑黑的眼圈，怕也是连宿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别，慕小姐，”易晟连忙轻轻按压住慕沉川的双肩，他一点也不敢用力，“你可要躺好了，能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易晟那双浑浊老眼中就好像吹进了沙子，他使劲抹了抹，一把拖走了欣喜若狂的四意，“还不快去煎药，还有，叫厨房赶紧准备一些流食，熬些糯米粥。”
“是……是！奴婢这就去！”四意忍不住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慕沉川，虽然她还是那么苍白无力，可是能见到她睁开眼就已经能让四意这整日整日吊着的心安了下去。
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就跑了出去，所有的人仿佛怕打扰她休憩安宁所以连忙腾出了空间。
整个里屋又安静了下来。
屋檐的漏雨声似乎还没有停，这是第几个夜晚了，慕沉川不知道，她只是微微的撇过头，目光就落在了桌案旁。
那里，有一个男人。
他坐着，没有动，甚至在慕沉川醒来的第一时间，连四意都几乎要蹦跳着冲进来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动，只是那么安静的看着。
明明迎春已经盛放，慕沉川却从这寂寂的深夜中感觉到了红梅的凛冽意味。
谢非予。
她知道，他就在这个堂屋之中。
果不其然，她的目光探寻过去时便与男人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不避不躲甚至有一些灼灼，谢非予未曾掩饰目光中稍有的急切和两分惊喜，甚至称之为期盼更妥帖一些。
男人站起了身朝着床榻走来，还是那身白衣囚服、血迹沾满，那说明这几天里他一直留在叶朴轩，没有回到大理寺也没有去禁城，或者说谢非予一直在守着她，连衣裳也不愿去更换。
半步，都未曾离开过。
慕沉川的眼睛眨了眨，她虚弱的弯了下唇角，指尖终于能从被褥中探寻了出来：“王爷……您是……”她的话没有其他的用意，只是这样的景象突然之间令她想起了一件往事。
想当初也是年关时刻，她在珍馐馆的千层阁中救下了身中蛊毒却没有孔雀厘救命的谢非予，慕沉川割腕放血替谢非予取出蛊虫，自己也因为紧张和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依旧是在千层阁，她看到谢非予就着微弱的烛火正打开窗户的细缝赏着天上的星河，那时的月光恰落在他的眉眼，叫慕沉川一瞬之间惊为天人。
好像那种感觉至今还不能忘怀。
慕沉川那个时候胆子可大还敢跟佛爷皮，她哼哼唧唧的问着，王爷可是在等她，谢非予呢，老不客气就给回怼了。
她的思绪只是莫名的回到了那时，可是如今这刚要出口的话还没说完，就又被谢非予给堵了回来。
“本王在等你醒来，”他的目光微微变得柔和了几分，人已经站在了慕沉川的床榻前，口吻之中没有半点的调侃，甚至还有了几分释然，“等了许久。”
是啊——谢非予等了两夜一天，慕沉川没有睁开眼，他便没有走出过这个叶朴轩，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合上过。
易晟劝不住，叶朴轩没有人劝的住，因为，每一个人都在等待。
慕沉川愣了愣，这才发觉男人的眉宇之间确是憔悴了不少，只是那眼角的微弱飞红反是将一身白袍的他衬得多了两分妖异，斜斜的影子被烛火打在床侧，他似是卸去了那身原本凌厉逼人的气势，如今看来叫人觉得可亲近却不敢亵渎。
慕沉川的唇微微张了张，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应什么的时候，额头已经被男人的手掌覆盖住了，触碰到那体温后，谢非予才显得有些释然，总算是退下了烧，转而执了一旁备好的温水伸手轻轻托了慕沉川的颈肩。
慕沉川干涸的唇角触上温热清水的时候，几乎克制不住生理性的吞咽了两口，她何尝不是许久滴水未进，她不觉得渴更不觉得饿，身体上的疼痛就好像早已让人忘却这些基本的需求，水渍温热的嗓子进入到胸腹，她泯了泯唇角才稍显有了几分力气。
“怨恨本王吗？”谢非予放下了茶盏，声音落在室内隔着烛火有着寥寥蔓延的清寂。
怨恨谢非予将你留在千里之外，怨恨谢非予令你遭受如此劫难，怨恨谢非予未曾护你周全。
“怨，但是不恨，”慕沉川微微喘了口气，她刚从久睡之中醒来，目光里没有那般明锐的神色，却反而多了沉稳如水的寂然，“怨是悲从中来意难平，恨是饮血啖肉愿未偿。”
怨是悲从中来意难平，恨是饮血啖肉愿未偿。
慕沉川醒来了，没有嚎嚎大哭，没有呼天抢地，她平静、冷静，在谢非予的面前，他们都有着同样的悲痛，她失去的东西太多，遭受的折磨也太多，若说没有半分的怨恼那绝非人之常情，所以她恨——她恨的是那些阴谋诡计令她遭受如此对待的人，她恨的是在那场大雨之中冷血无情的慕沁蓉，她只恨自己不能手刃那个毒妇。
谢非予在大雨倾盆中搂着自己的怀抱都没有半分的温度，但是慕沉川知道，谢非予会将她遭受的伤痛偿还给那些恶劣卑鄙的人。
所以，她不曾恨过谢非予。
谢非予闻言沉吟了片刻，他原本轻轻环住慕沉川肩膀的手也微微的有些颤动，紧紧的抓住了她削瘦的肩头。
“皇帝，大赦天下了。”
“多谢王爷。”慕沉川突得有些眼光盈盈，他们之间的感情和爱恨似乎都是如此古怪，所有的情绪都可以点到即止便能心照不宣，没有人提那些伤痛那些逝去，他们都刻意的回避着那些令人无法承受的话题，既然无可奈何，为何，要血淋淋的剖开来伤害自己喜爱的人，那都是不公平的。
而慕沉川心里很清楚，皇帝会答应大赦天下，自然是这佛爷的行为。
谢非予知道，慕沉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还是接了一句：“本王，要你名正言顺的回到王城。”回到谢非予的身边，不再是那个罪女，不在是被九五之尊下了放逐令今生不得踏上归途的女子——他不光是为了自己的负罪千行，更多的，是为了这个姑娘。
留下她，在谢非予的身边。
谢非予本就是个冠上了乱臣贼子名头的人，他的罪孽罄竹难书，又岂会在意什么赦免之行，但是这场大赦，是因为慕沉川。
名正言顺。
没有人能够对你有所置喙，没有人再对你品头论足。
慕沉川当然清楚男人的意思，所以心底里反而有了几分错愕，谢非予从来不爱多解释，可偏生，这一次，他每一句话都在为自己的行为解释，就仿佛是在用所有的字眼告诉慕沉川——
如今，谢非予所作所为，全然是为了她。
这样赤裸裸的堂堂正正的呈现。
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口是心非。
我思即我想，我言即我心——
这样的认知几乎一下子撞击到了慕沉川的心头。
“慕沁蓉原本可以直接杀了你，却偏偏要如此折磨，你知道为什么？”谢非予的声音在谈论到那个毒妇的时候，还有着几分凛凛的寒意，慕沁蓉不是不狠，而是太狠，不甘心将这个姑娘的生命就此结束，一个女人要她知道自己所爱无救再痛失孩子，彻彻底底的将她的希望和灵魂都撕裂，这样才叫人觉得痛快！
才教人觉得，自己真真将一个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快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