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傅将皇帝陛下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在了耳中，眼眸微微一垂：“陛下，您是怀疑……”
“天怙城的行动不会和谢非予毫无关系，那个男人既然有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九五之尊的心头半刻也不敢松懈，福兆临的大军出了这么大的事，就好像是谢非予在给他的下马威，九五之尊是九龙天子又何等时候受过这种威胁，不——确切的说，谢非予横行无忌这么多年下来了，皇帝陛下早已是无法忍受，如今既然两个人撕破了脸自然无法再做一对所谓的贤臣明君，“王城中很可能已经有了他的部署、他的人，朕要将他抓出来，斩草除根！”
男人的话也毫无感情，整个贤王府早已被遣散，和谢非予有关系的人如今都没敢再前往大理寺，让那男人先尝一尝什么叫做众叛亲离，可是呢，那男人还能在背后捅他一刀，明明远隔千里之外，又是如何让天怙城行动，这些都是一个个的疑问，可至少，谢非予还在他九五之尊的手中，他还拿捏这那男人的性命，王城里不管是否有他的同谋，他们若是要救他，就会自投罗网。
顾太傅的目光没有再落在九五之尊的脸上，而是看向了外头，水汽有着腥味，快要落雨了。
“陛下，夜长梦多。”他说了这么一句。
夜长梦多，谢非予，就是夜长梦多。
如今铜门关已经事变，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既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什么正大光明、什么名正言顺，都比不上去除这个梦魇来的重要。
等待，只会让自己陷入更为被动的境地。
九五之尊似被顾太傅这句话提醒了什么，他只是思虑了半刻，眼神微微一凛：“他在用人心与朕对抗，朕确实留不得他。”天怙城暗中相助，谢非予又神机妙算，再等下去只怕会出意外。
男人，终于做出了决定。
“左右武卫，”他一喝，“即刻前往大理寺，”皇帝陛下的话顿了顿，没有那么立刻说出下一个字眼，进门跪下的人乃是武卫的小都统姚正宁，那是十二皇家近卫队中可以在深宫内苑都佩剑执行的卫队长，地位可想而知，堂上九五之尊的声音如同烛火尖上的灼烧刺痛，“杀。”
杀。
男人只说了这么一个字眼，但是意图却已经十分的明显。
如今的大理寺中，最重要的人是谁，谢非予。
杀。
那个男人，非死不可。
明正典刑是做给别人看的，目的和结果都一样，就是，谢非予非死不可。
既然铜门关已经事变，很可能波及到王城，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要顾左右了，杀，便是最好的法子。
姚正宁虽有所诧异却不疑有他，对皇帝陛下的命令，底下的人只要遵旨就足够。
正是午夜十分，苍穹上隆隆滚动的浓云伴随着低沉黯哑的雷鸣，时而的闪电都被遮掩了耀目刺眼的辉光，黑暗森严的王城禁宫，六门大开，黑甲铁蹄踏碎了夜晨清宵，不同的人马去往不同的方向，从远远深宫传来的撞钟的声响久久回荡，似和天际的隆隆雷声滚动成了一团。
而王城之外四门同闭，许是整个王都中的百姓都会觉得蹊跷，这诡秘又悚然的凝重气氛是从何而来，成百上千的卫队兵分十三路将大街小巷都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的光芒重天而亮，一扇扇被狂暴敲开的暮门，夜里小儿的啼哭，民众不解的咒骂，将整个王城闹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而另一支暗夜中的卫队，已经来到了大理寺中。
盔甲旌旗。
左右武卫。
在整个王城都被火光喧嚣冲天的时刻，大理寺却寂静的有些不同寻常，办公的堂屋早已熄了灯火，姚正宁只是稍稍瞥了一眼就带着左右武卫来到了大牢。
大牢的门外并没有任何人把守，空旷的竟有些叫人心绪，姚正宁的眉头蹙了蹙，他挥挥手先；头往里而去。
牢中很安静，在这样一个本该装满死伤幽魂的牢狱之中，安静这个字眼就更让人觉得诡秘，火盆中的明光带着温热的气息，噼噼啪啪的声音都要好像能在幽深的过道中不断回响。
啪嗒。
时不时的会有一两声清脆的声响，是玉石相互触碰的脆音，区别于火把火盆，通透又好听。
姚正宁的脚步顿住了，他如今站在关押谢非予的牢门之外，不禁为眼前呈现的景象感到不敢置信。
因为，大理寺卿，容则大人也正在此。
谢非予一身白袍，上面有着暗色陈旧的血迹斑斑，烛火昏黄的光芒衬的他神色有着两分难得的憔悴和温情，若不是姚正宁如今亲眼所见，许也是想象不到叱咤风云红衣艳裳的谢家王爷还会有这般宁和的神色，撇去了所有刺骨的烈艳，轻衫白衣拂袖之下微微撩拨了地上的尘灰，乍一眼，你不会再觉得他妖异，但，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如脱了世尘的谪仙清明。
这可真是个古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叫姚正宁毛骨悚然——
因要说古怪，绝不如如今这景象古怪——
那两个男人端端坐在普通狱卒的木凳子上，中间是一张缺了一角的木桌，上面正摆着一副玉石做子的棋盘。
这两人，竟在下棋！
没有任何的对话，只有玉子摩擦和双方思虑间的呼吸声此起披伏。
这令人窒息又诡异的样子让姚正宁微不可闻倒抽一口气。
“容大人。”他出口的声音也显得干涩。
容则并没有看姚正宁一眼，他知道来人是谁，随即他手中的黑子往下一落：“今夜王城似乎很热闹，”就算他身在牢狱之中都能透过牢窗看到远处天边火光的明灭，还有四城禁闭的钟声，连带着那些铁蹄生生踏过都城土地，“小都统应当负责禁宫的安危，怎劳烦来我这大理寺？”
容则的声音没什么慵懒和随性，只是在说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容大人，本将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提审犯人的。”姚正宁对容则有着十足的恭敬，大理寺卿容大人为人为官说一不二、铁面无私，满朝文武你愣是说谁的坏话，都没人胆敢说他的一二，这么多年下来多少的迷案都在这个男人手里变成了铁案，你不服都不行。
“提审犯人？”容则好似愣了愣，像这才反应过来姚正宁口中说的犯人是指，谢非予，容则的目光落在对面男人的眉眼，那人却不动声色仿佛还在冥想下一步落子的位置，容则的唇角似有似无的带上了笑意，这一句话耽搁了许久也不见对面那王爷下手，容大人甚至伸着手催促着他赶紧，“深更半夜的，你身为禁卫军的小队长，有什么职责和权力，提审我大理寺的犯人。”男人的话随口就来，并没有过多的指责，可话却是谁也反驳不了。
这话没错啊。
你姚正宁是负责禁宫安危的小队长，既不是顾命大臣，又没有审案的权力，大理寺中关押的犯人，就连赵鄄城那大都府尹也要有了皇命才能提审，姚正宁你又凭什么张口就要审案？！
再说了，谢非予的案子该提也得顾太傅连同三司，带上诸位亲王将移交文书递呈到容则手上，容则才能放行批准，怎就单凭你一句话说审就审，未免不将他这大理寺卿放在眼中。
容则的话彻底吧姚正宁给噎住了，小队长大概想过此番提走谢非予或许会遭到那谢家王爷的反驳与拒绝，可压根没想到他的第一只拦路虎，会是容则大人。
“容大人，这是陛下的旨意，您与我较劲未免不将皇帝陛下——”放在眼中！姚正宁拱手就义正词严。
“陛下可有明旨？”容则直接将姚正宁的话打断，手中摩挲着黑子，玉润的暖意叫他觉得舒适，因着对面谢非予落下的白子，他的眉头偶尔有蹙、偶尔有舒，唇角的笑意仅仅是因为对手的出人意料。
姚正宁这话又给一噎，容则分明是故意阻挠：“没有，陛下只有口谕！”他抱拳朝着九五天子的位置一揖。
“那就对不住了，姚卫队长。”容则也懒懒道，既没有明旨，你又不是负责案件审理的大人，从容则手上提人，还是这么个举足轻重的人大人物，简直荒天下之大谬，“今日本官闲来无事，特地来找王爷手谈一局，此时恰到酣处，不送。”他还朝着谢非予微微颔首，仿佛为这卫队长的打扰而聊表歉意。
男人的逐客令明显的很，下到了酣畅时分，你们这些个不长眼的偏要来打扰战局。
姚正宁的手捏在自己的剑柄上狠狠一掐，他身后左右武卫几十人都面面相觑甚至有了几分动摇，容则是在给他们难堪，不——容则打的是皇帝陛下的脸，不不——容则用着北魏律法，正大光明的拒绝了一切不合理的要求，你是市井流氓也好，你是九五之尊也罢，在容则大人的面前，谁都没有私情可以徇，一视同仁，从来就是他的标准和法则。
大理寺卿不想放人——这是姚正宁唯一明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