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延庭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些狰狞表情的尸体。
他们还来不及表现惊恐就掉进了碎冰的江水中，戈凌江太宽，若是你冰面中央失足落下，绝没有生还的可能，更何况还是这么寒冷刺骨的天气下，厚重的铠甲会将你直往水底拖去，好像水鬼无形的手，任何的动作都成为拖拽你的力道。
萧延庭看的心头发毛，就连随行的众人都倒抽着气不敢放大了喘息，好像这些尸体并没有死，只是睡去了一般，凝固的冰晶将雪和水溶在一起，却给人一种莫名穿梭了空间和时间的诡异感。
破碎的浮冰顺着流水不断与尸体磕磕碰碰。
这当真如同一幅地狱修罗的场景。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是柏尧城大军在回程的时候，试图强渡戈凌江却因江面破冰，不慎伤亡至此，你几乎可以想象昨天晚上这里发生了何等惨事，一定火光漫天鬼哭狼嚎。
大火的热度不足以抵消冰天雪地里的窒息。
萧延庭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只是对着江面重重的叹了口气。
骑兵雪崩，大军破冰。
谢非予虽然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做，但是你很难不将他联想到一起，是天灾吗，不，这是人祸。
这是佛爷一手安排好的人祸，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萧延庭忍不住扭过脸去看身边人的神色，只见常简面对着一整个江面铺满的尸体，整张脸上都是惶惶苍白，然谢非予，他只是看了那冰面一眼，夹着马腹，缓缓的沿着那江岸趋马向前，仿佛这样的景象他早已在梦中见过，不惊不奇。
所有人都噤着声不敢多言，只得悄然跟上。
萧延庭便落在了最后，几乎是一步一回首的久久徘徊，他不知道剩下的柏尧城军队去哪里了，究竟是溃败着仓皇逃跑了，亦或是乞石烈不甘就此罢休带领着他们连夜回救乌林答，谁也不知道。
也许，答案要等他们来到柏尧城才知道。
而如今这座雪域银装素裹的城池，说一句草木皆兵，也不为过。
天怙城这么多年来没有和任何领国外邦相交，从不参与干涉他国政事，看起来似乎铁了心做一个置身事外的桃源乡，所以这一次竟会相助谢非予围困柏尧城，是令每一个人都是异常震惊和诧异的。
萧延庭和常简对于天怙城，都是只听闻，从未见过也未去过渭河地区，而慕沉川在天怙城小住过几日，对那些黑甲铁骑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
她时常觉得那些兵士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具具被铁甲包裹的魂灵，无畏无惧。
所以，两天之后的星月渐起，芈鹿行馆这一行人终是到了柏尧城外，天怙驻扎的营地时，心头所有震慑都被这一整片火光连营的景象给吸引了神思。
天怙城的黑甲铁骑素有耳闻，如今墨旗赤纹的图腾旌旗在风中烈烈作响，你看不到整座兵营的全貌，但是——你看的到火光几乎与天边的星辰连成了片，一十三营，青龙居三、白虎居三，朱雀双营点睛，五营三排各自为阵，乍然望去如延绵百里之外没有尽头，像是几条长龙在黑夜中闪烁游离。
这仗势看的常简心惊肉跳的，若你收回目光去审视沿着进营之路而战列的卫守，盔甲覆盖了整个身体，你甚至看不到他们的表情，长戟竖立在侧，戟光被月色所侵染仿佛这么偷偷看一眼，都能让你心头凉下半截，透过盔甲传达出的森冷之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诠释无所怠慢的整装待发。
冰冷，阴森。
就好像提到天怙城这三个字，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
叫人不寒而栗。
常简大气没敢喘，身后的萧延庭就在他肩头拍了拍，好似在提醒他多多放松——你可要想一想，天怙城黑甲和玄甲两支，这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如此靠近的观摩，作为武将来说，你应该感到雀跃，因为你见到了任何人都想要结交拉拢的军队，而常简是一个练兵的老手，为何不趁此机会多看一看这天怙城的微妙之处。
常简被萧延庭如此明白的神情一瞧，他倒也放下了几分心，在这样的深更半夜中，你能听到不远处的左营竟还有着阵阵喝声，矫健轻型的马队拖行着粮草和攻城物资转进了夜幕的帐后，好像——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整个营地没有日夜之分，他们毫无懈怠，不眠不休。
而从营内第一个迎出来的，竟然是蓝衫。
这是慕沉川都诧异的，她知道谢非予定是派遣了蓝衫前去天怙城求援，不过蓝衫竟然随行早就到了柏尧城，令她都有些大吃一惊。
谢非予的红衣艳裳即便在漆黑深夜都难阻灼灼，更何况如今火光冲天，更是染的那佛爷一身珠光璀璨，他从白马上一跃而下，守在营前的铁甲兵士都纷纷让开了道，很显然——他们知道来者是谁。
“王爷！”蓝衫离开了谢非予许多日，如今就好似久别重逢一般，一见到佛爷就双目炯炯极为热切的迎了上来，他不在的日子里，乞石烈施压关口，骚扰芈鹿，再至谢非予斩杀骑兵，这些事他都有耳闻，要说心里完全不担忧那是假的，如今见到了这大佛爷安然无恙，他才终是放下了心来。
慕沉川在后头探头探脑的，“望夫石”这称号，她觉得绝对是她这辈子取的最贴切的外号了。
萧延庭和常简这两人虽然面面相觑可也没那么老实，跟在后头还不忘东张西望，慕沉川侧过身瞅瞅那两个家伙，还真有几分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她扑哧笑出了声，就看到蓝衫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
“蓝护卫。”她朝男人颔首示意。
蓝衫也相视一笑：“慕姑娘伤势可好了？”很显然，他第一关心谢非予，第二关心，自然是这个小姑娘，他自从见到慕沉川醒来后不久就被派遣了出去，后来慕沉川康复的如何他一无所知，如今一看，倒更是安然。
“好的很，”慕沉川也不矫情，“多谢关心。”
蓝衫挥了挥手，一旁的黑甲兵士变换了列队就将道路让了出来，连扭转的小角度都分毫不差，若说训练有素，你都要觉得这怕是有素到了叫人汗颜的地步。
常简看的一愣一愣的，不远处的火光明灭闪烁，有些纷乱的脚步夹杂着人影推搡，偶还能听到骂骂咧咧的叫嚷声，常简停下了脚步张望，便见到有不少的人双手绑缚着绳索，就连双脚都被铁链拴着一个个被拉扯去了后营，对，骂骂咧咧的就是这些人。
常简这么一驻足，不光他见到了那些狼狈不堪的人，那些人自然也瞧见了常简，谁承想，那些个家伙眼睛顿时都发了红，若不是还被人用力拽住了，怕是恨不能冲上前来咬掉常简一块肉。
“你们这些狡猾的北魏人——”
“无耻，下作！”
“卑鄙小人！”
常简被骂的狗血淋头，好似都感到了唾沫星子喷到脸上的错觉，他指了指那些已经被拖走了的俘虏，直待叫骂的声音也渐渐淡去：“这些都是什么人？”他拿袖子使劲在脸上抹。
蓝衫没有多看那些俘虏一眼：“常大人，你们在赶来柏尧城的路上可还有见到乞石烈的大军？”
“没有啊……”常简摸摸脑门，除了在戈凌江中看到了被淹死冻死的士兵，可是那不是整个乞石烈的大军，就算死伤亡大半可剩下的人似乎也没有来救援柏尧城，那些人之后去了哪里，他脑中一个激灵，“莫非——这就是乞石烈剩下的那些俘虏？！”
他险些要跳起来：“我想着乞石烈的大军在戈凌江应该死伤过半，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敢带着剩余的残兵强攻大营。”他自然是以为乞石烈破釜沉舟，索性跟天怙城拼命了，领着那些残兵败将就来自投罗网，很牛皮啊小老弟。
蓝衫笑着摇头：“不，这是前两天在戈凌江畔被天怙城铁甲俘虏的，剩余的大军。”
常简的嘴就“啊”的张了起来：“你们前两夜就在戈凌江把人给逮住了？那——”那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人会强度戈凌江，又怎么知道戈凌江会突然破冰让乞石烈的大军所剩无几并且阵脚大乱。
可是他的话只问到了这里，就从蓝衫的眼瞳中看到了某种刻意的神色，他顿时心头就按耐不住的狂跳——
卑鄙、无耻、碎冰、雪崩——
还有方才他看到的那些运送物资的马匹，分明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硫磺的味道，那是，火药。
这些原本不相干的词汇突然之间汇集到了一起，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不错——都不是天灾。
戈凌江在这个季节绝不会突然破冰，所以定然是有人早就暗中下了手，派遣了训练有素又熟悉水性的人下冰河将中央的冰区都凿薄了几寸，只待乞石烈的大军行过，一旦江河的中央开始碎裂，任何人都逃跑不掉，而乞石烈的大军经历了这样可怖的事根本已经毫无战意甚至都成了惊弓之鸟，在这个时候只要你一声令下，偷袭所剩无几的人，自然轻而易举就能俘虏生还者。
甚至不费吹灰之力，不损一兵一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