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鸿紧紧挨靠住慕沉川，伸手将她发顶和肩膀的雪花都拂去。
“对，我认识西夜人，与柏尧城也有交集。”他不隐瞒，和盘托出，对于慕沉川这个妹妹，他从来的印象都是瘦弱又无辜，像小兔子，直到后来他回王城特地去见了她一面，才觉得，慕沉川似乎在不知不觉当中变了个样子，变的你没办法看透、没办法琢磨，变得——仿佛和他慕云鸿成了同一类人，所以慕家少年虽然面上没有显山露水，但是对这个小妹多了几分关注。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官职，五年前我曾任峪迦关的传令之官，只因……性格不善与常将军有了矛盾分歧，于是一气之下便丢盔弃甲索性去宓泉驿站做个文书记录官。”慕云鸿说道此处还不免有两分感慨叹气。
慕沉川却轻轻笑了声，是啊，第一次见到这个看起来意气风发的大哥时总觉得他的眉目胸臆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儒雅，他许是有着什么壮志凌云却难酬吧，说什么性格不善，这样一个温和恭谦的人，哪里当真会是脾气不好的家伙。
“宓泉驿馆是与西夜柏尧城接触最多的行馆，我常年因为给两国来往的商客分发通关文牒与柏尧城素有往来，更是认得乌林答将军，但也只有两面之缘，无多交谈，”他简简单单的想将事情解释个明白，“这次上山是带着峪迦关集的十二支商队文牒，要临时前往柏尧城进行报备，这些商队都是北魏各行各业佼佼者的头名商号，这次联盟人数众多，所以不得不由我亲自去一趟。”
听起来似是什么商贸联盟，声势浩大。
他的手覆上慕沉川冰冷的额头：“时间不等人，才选择冒雪走一回山路，没想到在武雁隘口附近看到了……”他住口了，显然知道自己不该说出什么话。
慕云鸿也偶然撞见了巡逻的小队，事有蹊跷才跟踪而来，发现了这西夜的军队，他倒是明人不做暗事，既然深觉无法逃脱自然就要光明正大，所以慕云鸿索性再三拜请接见乌林答将军，干脆做个明白人。
“我没你那么傻，还特意自己送上门来。”慕云鸿哀叹，可压根没有想到，西夜人所谓的“探子”会是自己的小妹，以慕沉川的性格思敏，倒是不难想到会做出这样的事。
“大哥，”慕沉川顿了声，她终是觉得半身有了温暖，“你走不了了。”她很清楚的在说事实。
慕沉川，是有意；慕云鸿，是无意。
撞见了这西夜的雪山军营，谁也跑不了，他们不会放走任何一个见过他们的人。
“走不了了，有我陪你。”慕云鸿倒是很看得开，也不着急，仿佛知晓了结局索性就大咧咧的和这个小妹抱坐一圈取暖，“有我在，至少，还不会死。”慕云鸿拍拍慕沉川的肩宽慰，他是两国驿站的来往官员，还能保的住慕沉川片刻。
慕沉川因这么潇洒坦然的话竟第一次察觉到某种被亲情眷顾的恩赐，安国侯府的所有人都互相的倾轧和算计，临到头来四分五裂后，居然是这样一个常年不见面的大哥在她的生死关头给予了温暖和安慰。
真是可笑，也可佩。
“你又为何这么冲上了山来，”慕云鸿几乎咬着牙齿间打颤，“大哥知道你聪慧，你比以前聪慧多了，你就这么单枪匹马的上了山来是为了找这支军队来送死吗？”慕云鸿压低了声，将慕沉川死死按在自己的胸怀中。
“我只是……担心和谈会出事……”慕沉川断断续续的紧紧抿了唇角。
慕云鸿的动作一顿：“你担心谢家王爷，”他压低了声音，却又觉得自己这小妹不可理喻，难以理解，“谢家王爷哪里容得你担心，大哥说一句实在话，”他有些生气又不可奈何，“当初你弑父，也全然是因为他对不对，他将你流放将你抛弃至此，你也毫无怨言。”慕云鸿并不是一无所知，在王城中的时候，慕沉川与谢非予的绯闻那是传的漫天漫地，可是——你就问一问，谁会真的相信谢家王爷的眼光。
慕沉川弑父，这件案子明里暗里揣测颇多，四意替她委屈，祁昱修为她不值，而慕云鸿呢，也同样就事论事。
慕云鸿见她不吭声，他也不多追问，毕竟一个人的心甘情愿是不可多求的情感：“如今咱们都出不了这西夜的大营，也无地求援，真真是天地孤儿，”他自嘲，“你怎就不多想想，王爷身边有着蓝衫一众，有着千军万马，谁能伤他分毫。”倒是这姑娘，自以为是的行事作风，怎就不替自己多考虑考虑。
“芈鹿和谈，千军万马也近不了身，”她很明白，“而蓝衫不过一十一人，又怎能护他万事无忧。”慕沉川低着脑袋。
慕云鸿张了张口，他用着很奇怪的眼神去看她：“那你能吗？”慕云鸿其实是有些想笑，可是这对兄妹在如此凄惨的境地实在不适合笑，谢家那尊佛爷何时需要依靠你这个小丫头去救命、去担忧，甚至很可能——你的所作所为他早能猜想个一清二楚，然后看着你在苦海挣扎，他扭过头眼神看向朦胧一片的雪海深处，“我听说王爷在前往芈鹿前于函厔停留了许久，是为了你？”
没有得到慕沉川的回答，慕云鸿有些好奇的垂眸，他的小妹依旧所在怀里瑟瑟发抖，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地上的白雪出神，也许自己说的那些话戳到了她心底里某些对感情不可名状的担忧：“大哥倒也想说句公道话，若那位高高在上的人中龙凤当真为你停留在雪山林海，”他想了想，“沉川，你不亏。”
不亏。
能在被流放到函厔那么多月以后，还能得到那佛爷一星半点眷顾的人，不枉此生。
慕云鸿的话虽然不尖锐可是够实诚。
慕沉川的眼神动了动，她转过头来，鼻尖和脸颊甚至额头都冻的通红，她的目光停留在慕云鸿的脸上：“大哥，你通关文牒的审查，一十二支商队中可有桑苎庄。”
“自然。”慕云鸿想也没想就回了话，桑苎庄乃是北魏茶行的顶尖御用。
慕沉川的声音缓慢，她似在一边想着，一边慢条斯理：“你时间紧迫连夜赶路才到了武雁隘口，想必在风雪夜中行了一宿，一定很冷吧……”她下意识的搓了搓手心。
“从宓泉驿站至此有三四个时辰的路，沉川，你怎么问起这些来了。”慕云鸿大概觉得很奇怪，慕沉川不声不响了一会却开始问起了不相干的话题。
慕沉川突然笑了下，她扬起头却没有什么声响，只是张开了嘴触到了冰冷的空气直呛进了心肺：“我道是这场雪原相认的苦肉戏码能多感人肺腑，大哥你雪夜茫行四个时辰竟肩头帽顶毫无白雪积压，还是你认为我慕沉川依旧是当初任人欺骗的傻瓜。”
慕沉川仿佛到这会才一个激灵的浑身打颤也险在那分毫之间就被慕云鸿的情义给感动的哭了出来，人在最为脆弱的生死关头一旦情绪崩溃就极容易在这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情景下和盘托出，慕云鸿显然早有准备。
男人似也愣了下，他伸手摸了摸帽沿，肩头亦无任何白雪飘零，显然，他不是无意之中匆忙赶到，而是早就在潜藏在营帐之中！
他——甚至远远的看着一切发生后，才与乌林答、乞石烈演了一场苦肉计来欺骗慕沉川。
慕云鸿捻去细小的水渍，他眯了眯眼分辨不清此刻的表情与心情。
“况且若有十二商行联盟这么大的事，祁哥哥与我见面之时竟未曾提起，行主要随同大队一起带着货物经过驿站前往西夜。”这放在慕沉川原本生活的年代，大约该说是“出国”，可是在天怙城祁昱修遇见慕沉川那么多天，他都在处理渭河地区的商贸交易，慕云鸿那些不假思索，反而叫慕沉川怀疑。
慕云鸿的眉头微微挑了挑，千算万算，算漏了祁昱修。
“哈——”不远的原本乌黑的营帐中徒的燃起了烛火，将里头的身影都倒影了出来，伴随着如此一声大笑，乌林答将军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是乞石烈：“慕兄，你这位妹妹可不好骗也不好欺，连你都吃了闭门羹。”
慕云鸿终于收敛的唇角，他面无表情的站起身也不搭理乌林答的话，而是直直的盯着慕沉川：“小丫头，脑子倒是清楚，我看你比家里那位慕依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退开了两步，寒风吹拂到袖衫，青衫白衣在风雪中还真有几分临仙姿态。
慕沉川细细的喘息，她的眸光缓缓上扬，从慕云鸿的袍子到慕云鸿的衣襟，最后定格在他的脸上：“楚兮。”
她说了这么两个字。
若说之前那两句拆穿的话还能叫慕云鸿镇定自若，那么慕沉川现在出口的这两个字就让慕云鸿的脸色都变了两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