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沉川探着脖子偷偷瞧了瞧那马车，没什么动静，所有人都认为她今儿个下定决心来找谢非予，不过是为了求饶——
是，她是很想求饶。
但是她更想做另一件事——
毕竟，求和道歉，谢非予不屑一顾，何必——何必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慕沉川早就说过，要对付谢非予，你得反着来，反其道而行，兴许，他还能给你一分好好开口说话的机会。
慕沉川看着缓缓前进的人马，摩拳擦掌。
那么现在，请开始，你的表演——
“咳！”她清了清嗓子，夜深人静中有着芳草艾艾的气息，“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她一边念一边垫着脚尖歪着头去看前头的动静，“终风且暴，惠然肯来。莫来莫往，悠悠我思。”她嘴角一撇，还带着几分怅然若失，长袖捶地，脚步微带踉跄，语句一出还真如同一个失了心爱之人音讯的女子凄凄然然。
那曾见我则笑的人，戏言放荡又嬉笑傲慢，我为此多有悲伤；那曾温柔往来之人，失了踪迹，我如此深切思念。
蓝衫听得半字不漏，他眉头一皱就发现事情不简单，慕沉川那个小姑娘在搞什么鬼？！
跟在他家主子的马车后面——
念情诗？！
他还没把这思绪从脑子里兜转出来，毕竟蓝衫从未见过哪个官家小姐如此豪迈的追着男人表达“爱慕”的。
别说官家小姐，那就是放在普通老百姓身上也少有少见。
豪迈，那是说好听的，换了别人，那得叫没羞羞，无耻！
就如同十七殿下说的，慕沉川这女人，无耻起来很有水平。
尤其是这戏精演上瘾了，一颦一笑、一泣一诉还真是叫人心里头咯噔一下，头皮发麻，深夜幽怨的愁绪随着那些凋敝的桃花统统埋进尘土。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听听，又念上了，虽然她慕沉川不会写情书也不会唱情歌，但是念情诗还是会的。
这青牛宝马七香车的随从可都听得一清二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好，假装没听到假装没听到。
“咳、咳、咳——”蓝衫咳嗽了几声，他没再去看她，反而是盯着自家主子的马车瞧，那车帘系着金穗顺着夜风晃动，他没敢喘大气，慕沉川这个女人作起幺蛾子来简直比他家王爷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咳嗽的声音也朗朗清脆，摆明了就是在说，慕四小姐，赶紧收声。
慕沉川当然听到了，她索性清了清嗓子当作回应。
蓝衫头痛抚额，因为慕沉川又开始念上了。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慕沉川咂咂嘴，她对自个儿的表现力还是很满意的，怎么这大佛爷一点反应也没有呢，再下去，她可只有那句“执子之手将子拖走”了啊，慕沉川伸长了脖子，“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喀”，蓝衫终于听到那马车中的人搁下了茶盏的声音，在深夜中比那慕沉川的声音还要叫人心头一惊，脖子一凉。
马蹄踢踢踏踏的停下了，慕沉川“哎哟”一声，佛爷有反应了，她下意识的咽了下口水，突然在这一刻比刚才不要脸的大放厥词念情诗还要手足无措。
徒来的紧张感让她后背有些出汗，这会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现在再要她念几首诗，怕是半个字都蹦不出来，为什么？
因为马车帘子掀了起来。
谢非予颀长的身影已经出落在月下，他侧目一瞥，就已越过众人准确无误直扫向落在最后那个不识相的小东西身上。
一步、两步。
谢非予不喜不怒，你压根摸不准他现在的心情和喜好，他就这么朝着你而来，不避不躲，目光直灼。
“咕咚”慕沉川又咽了下口水，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是不是有些僵硬，老实说和这位佛爷对峙的时候，你若说自己毫无半点的心畏，那是不可能的，你摸不准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说什么，你对他的一切都无从知晓，心底里产生的悬空感叫你手足无措。
她突然有几分不好的预感，不知道现在撒腿就跑还来不来得及。
可腿脚就好像落地生根一般动弹不得，这不，只好假惺惺笑的一脸僵硬的荡漾。
“知道在本王这里，自作多情有什么后果。”他不愠不火，话语沉寂凛然，好似慕沉川念了一路的情诗，非但没叫谢非予有所感触，反而——你膈应到了这谢大佛爷。
他高高在上，不以为意，凡人的爱慕，都不应沾染到身。
慕沉川在谢非予看起来，很多时候就是个，给她三分颜色，她立马能给你整出个大染坊来的女人。
可恶又麻烦。
尤其是个可恶麻烦还喜欢自作多情的女人。
与那宫闱中的清和小公主又有何差别。
慕沉川眨了眨眼，她看到谢非予身后的蓝衫，月光有一半落在他的脸颊，他似有轻轻地朝着自己摇头，于是慕沉川破罐子破摔了：“知道知道，”慕沉川歪着嘴，“臣女的脑袋都是寄存的，尤其当着王爷您的面，从来不敢夸大其词有愧一二。”实话实说呗还能怎么样，我慕沉川方才一路上念的那不是情诗，那都是真心真意啊王爷，绝没有半点欺瞒！
反正，她的性命不早就是谢非予的手中物了么，慕沉川这几句话有点儿，瞧瞧我就是死了也要将爱意表个百分百的慷慨样子。
蓝衫生无可恋的一拍脑门。
谢非予的眼睛眯了眯，这姑娘的答话更像是在挑战大佛爷的底线，他谢非予容忍慕沉川在自己面前嚣张放肆了如此久，还真是叫傅长栖那张乌鸦嘴给说中，转了性子了！
他没有说话，神色晦暗，只是抬起了手，掌心悄然抚上了她的颈项，那被掐出来的痕迹还未消退触目惊心，他就着那痕迹严丝合缝的触碰在上，仿佛要再一次让她感受那种恐惧支配。
但是这一次，要缓缓地，一点点侵蚀。
就算是现在，谢非予只要心底里一个不开心，掐死了慕沉川，也不会有人胆敢来置喙他，一个不识相又被安国侯府仇视的小丫头，你以为谁会来替你讨公道不成。
蓝衫大气没敢喘。
慕沉川咽了下嗓子就能轻而易举的感受到来自那男人手心的温热滚烫，它覆上自己柔软的颈项，力道虽然不大却足以轻松掐断这小脖子，都说女追男，隔层纱，狗屁，她这不是纱，是十万大山好么，慕沉川需要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才可能得到大佛爷寥寥垂怜。
夜风刮过银鞍白马的缰绳，马脖子上的金铃落下清脆的声响，踢达踢达，马蹄原地踩踏的格外引人侧耳，叶声花声，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这种空寂的错觉叫慕沉川突地叫出了声。
“且慢王爷，就算您现在想要收回臣女这条小命，”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说的是义正词严，“也得容臣女将临死心愿了却。”这叫什么，死得瞑目啊！
谢非予歪了下头，慕沉川这个女人，从来都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冒出莫名其妙的话，他不置可否。
于是呢，这女人就当谢非予是默认了，她两只手在全身上下摸索了一番，就递呈到佛爷面前摊开手心。
月光明晰如水也同样映照在慕沉川的掌中，那是两颗珠子。
细小蜿蜒的纹路好似被光阴指引，流淌在中空的珠心圈圈萦绕，恰似天成而非人工雕琢，顶端却绽着犹如鹤顶晕染的殷红。
“酉金碧玉。”谢非予脱口，眼神落在那两颗浑圆的珠子上，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咳咳，”慕沉川咳了两声察觉到脖子里的力道松开了一些，她这下就放大胆子嬉皮笑脸了，“臣女知道那玉石葡萄是复原不了了，所以托祁哥哥找了王城名匠重新雕琢，那位老先生说，这两颗珠子叫百愿同心珠，”她眼珠子转转，“臣女临死之前能够物归原主，也算了了毕生的心愿，死而无憾了。”
她这一句死而无憾还说的坦坦荡荡，双目一闭，好似接下来任这佛爷要杀要剐她都能慷慨奔赴黄泉而不后悔。
蓝衫眼角抽搐了下，这女人，能不要脸到这等程度也是世间少有。
就连谢非予都冷冷清清哼笑了声，讪意十足，这个小东西一张嘴就能说的天花乱坠他是早有心理准备，可以这么说，只要你心里头有那么半分一丁点的不想在她开口前立刻马上掐死了她，那么显然你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
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杀妇孺之辈不过玷污他谢非予的名声罢了。
而谢非予呢在那天晚上已经给慕沉川留了薄面，很好，这女人自个儿又送上门来了。
他的指腹在慕沉川柔软的颈项上微微摩挲了下，神色有所收敛，目光从珠子挪到了小姑娘的眼瞳中，他看着你的时候，就好像深渊之中有着阴沉沉的朦胧，明月似曙光，你与之对望，无法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