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别，”慕沉川连忙把那个小丫鬟连拖带拉的从地上拽起来，“别行什么大礼，我受不起，郦娘姐姐这……”慕沉川话还没说完，郦娘眉眼弯弯已经朝她身后挑了挑眉眼小心示意。
慕沉川回头望去，轻纱帐幔后，是好整以暇的大佛爷，他没有走出来，只是远远的坐在后厅，呷了口热茶，身姿宛然如同金翅凤羽坐落人间。
慕沉川却突然心头一暖，似是谢非予手中那盏茶水缓缓流淌进心里。
说什么郦娘的心意，这分明是谢非予的心意。
慕沉川失去了陪在身边的莺歌，又孤身离开了安国侯府，自此仿佛孑然一身。
失去什么，自然应该找回什么。
所以，他带她来选一个心仪的小丫鬟，权当做对莺歌的缅怀，权当做，一个好友般的作伴。
忠仆烈主。
这是他说过的，仿佛赞赏的不仅是慕沉川，还有那个已经殒身的丫鬟。
慕沉川心里明白自然不会推却。
郦娘瞅着就不免有些感慨，莺歌那个小姑娘郦娘虽然见得不多，头一回啊几句风言风语就忍不住羞红着脸，明明胆子不大还要挡在自家小姐面前的样子，郦娘也很欣赏。
莺歌却突然这么死去了，没有头，没有尾。
“四意这丫头呢是她爹送来的，那老头子家里七八个孩子，这是个幺儿，”郦娘拍拍肆意的肩膀，丫鬟的来龙去脉还是要交代清楚的，“她爹呢是个……”
“我爹喜欢骗人又喜欢赌钱，”肆意丹凤眼微微一垂，她抢过了话，自家的情况自己最了解，没必要隐瞒任何也不需要多少的怜悯和同情，这是事实，“他把我的二姐和三姐都卖给了大户人家做媳妇儿，可他依然死性不改，上一回追债的上门把家里砸的乱七八糟……”她顿了顿，咬咬牙才道，“所以，四意就来了郦娘这里。”
是被她爹扔出来卖钱的。
郦娘揉揉那小丫鬟的脑袋，这老板娘对待手底下的姑娘都跟对待小姐妹一般：“那个男人，不提也罢。”当爹当到这等程度的，何为人父，她口气中充斥对那父亲的轻蔑，“慕小姐，我知道，这小丫头跟着你不会吃亏。”
郦娘也是心疼四意，而慕沉川是个什么样的“大家闺秀”，她已经心知肚明，就连谢非予都要对她的所作所为不待轻蔓，所以思来想去，这对主仆怕也是个绝配了，她算是为四意找了个最为合适的人家托付。
风情万种老板娘挥挥手，身后就有人递上纸张，她随手一看就塞进慕沉川的怀里：“这是四意的卖身契，现在开始，她就是你的了。”郦娘的笑依旧花枝招展，也更开怀。
慕沉川将那白纸黑字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她又去看四意，四意小丫鬟呢有那么一点期期艾艾的也看过来。
“四意，”慕沉川唤了声，“你愿意跟着我吗？”她想了想，“可能没有想象的荣华富贵，也没有想象的平步青云，”慕沉川眯了眯眼还笑嘻嘻的，她只比那小丫鬟高了两寸，“说不定还危机四伏、惊险刺激。”这是用来吓唬人的，不，这分明是事实才对，她慕沉川的身边，已经宛如深海汹涌。
四意愣了下，她就没见过哪家的小姐再还没收人之前会说这么古怪的话，她下意识扭头去看郦娘，却发现郦娘正一脸的笑，仿佛就知道慕沉川这张嘴会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于是四意眨了下凤眼，深深的点了下头。
“四意愿意。”她又想起自己得跪着，连忙“咚”的跪了下去，怯生生的唤着，“小、小姐！”
慕沉川脑袋一歪，她伸手就将一旁桌案上的花灯罩子摘了，里头的烛火晃动影影绰绰，她一手执着蜡烛，一手夹着那卖身契：“做我的身边人只有两个要求，一，不准动不动就跪下，”她还装腔作势的瞪了四意一眼，四意心领神会连忙爬起身，慕沉川满意极了，“二，不许喊我小姐，我叫慕沉川，你愿意的话，就叫我沉川。”
她一气儿说完，也不管你如何反应，那白纸黑字已经引燃了烛火，突得猛窜的火苗带着焦黑将卖身契都烧成了灰烬。
慕沉川拍拍手：“我不需要卖身契，你也不需要。”四意是自由之身，任何都不是束缚谁的理由。
四意张了张口，她看着地上的白纸黑字的枷锁都变成了尘土飞烟，突地眼眶子一烫，咬着唇角嘴里模糊不清的落了两声。
沉川。
沉川。
“多好听。”慕沉川眉眼都笑的弯弯，拍拍小丫鬟的背脊，那丫头双手都捂住了脸面直让眼泪掉袖口里去。
慕沉川有那么一点儿觉得，四意和自己有两分相似，而和莺歌一点也不像，莺歌不需要一个影子，四意要有自己的生活。
郦娘喘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喟叹还是感慨，轻罗小扇遮住了脸蛋微微侧着身，肩膀稍有些颤抖。
“谢谢郦娘。”慕沉川朝着郦娘挤眉弄眼的，瞧瞧，送了这么好的一个小姑娘给她。
郦娘呢呵呵一笑，娇娇俏俏的只露出半只眼睛，朱唇轻启：“你谢我？”
慕沉川就脸上发烫，可不是，要谢的是谁，她还不清楚么。
郦娘挥挥扇子，嘛，这人儿送了，戏儿看完，今晚上莺歌燕语的还没结束，她腰肢款摆的就带着四意下了楼去说姐妹们舍不得非得和她唠个嗑，明儿一早就会把人送去叶朴轩。
慕沉川不介意，珍馐馆外头已经星月见影，算算时间也不早了，她有些困顿的打了个哈欠，这几天跟着蓝衫练箭练的各种腰酸背痛腿抽筋还没抱怨，现在也只想着扑进床里到头就睡。
谢非予没多说话，只是把慕沉川给带回了叶朴轩。
慕沉川跳下马车，府邸宅院两旁的灯笼倒是敞亮的很，将银鞍白马都照的好似沾染了流星狡黠的白龙化身。
谢非予没下车，大佛爷甚至连动都懒得动。
慕沉川呢，张了张口，她听到草木里传来些许隙虫寂寂的声音，今夜的寒风都带着几分温度轻抚，梅花的香气瞬间就涌上了心间。
她听到车夫吆喝一声，就要扬鞭。
“王爷——”慕沉川的声音已经下意识的出了口。
马车窗的小帘子掀开了一角，是那天人眼角流光的轻瞥，慵慵懒懒仿佛在言“有话快说”。
“臣女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前对您的误会。”慕沉川站在马车旁，月光姣姣恰好将她映照的通透，连洒下的身影都有几分轻柔温婉。
“误会？”谢非予想了想，哼笑，“见死不救、恩将仇报、草菅人命。”
慕沉川吐了下舌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谢非予时候的口不择言，那个时候这男人险些把她掐个半死，佛爷怎么记的这么清楚。
“本王本就不是善类，又何惧这等流言。”谢非予的言语在月下朗朗洒脱，这朝廷里想要诋毁和污蔑他的，比这些个词可严重千百倍。
慕沉川却笑了出来，谢非予对自己的认知真是彻头彻尾。
谢非予不是善类——他当然不是，这样一个善于心计、一步三算，哪怕千里之外都能运筹帷幄的男人，绝不是什么你可以随意拿捏的人——
可偏偏他这如同与身俱来的城府将你逼的退无可退时你还不得不承认。
丹漆不文，白玉不雕。
在很多人的眼里，谢非予着实是这么一个嚣张跋扈令满朝文武为之胆寒的男人，也许他平白无故的一笑，都能叫朝廷里鹤唳风声，惶惶不可论。
可是慕沉川却觉得这样一个算得上心狠手辣又不可一世桀骜难驯的家伙，挥霍旁人的无可奈何都在他一颦一笑间似万顷春风落红梅花枝的堂而皇之。
他是绝、是色、是风华。
是血、是杀、是凛冽。
哪怕你说他是丛生心底的妖孽也不为过，嗯，这男人落下一朵梅花就能根深蒂固，然后迷了你的眼，惑了你的心。
慕沉川最是能体会。
“臣女，”她笑嘻嘻的小踱步就贴近马车，她不高，只能仰着小脑袋看着马车里的谢非予那神色清明如同月光倾泻的眼睛，慕沉川笑意清浅，“臣女有时候觉得，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她指了指心口没有多言。
苦心孤诣。
谢非予看着她的动作神色却没有任何的晃动，仿佛无论你说什么，他都沉寂如水，虫鸣似乎在无声中吵闹到了这氛围。
谢非予挑了挑眉：“看来你这脑袋只有离开脖子的时候才不会游思妄想。”他对这些无稽之谈都不置可否。
慕沉川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冷飕飕的。
马车帘子后落出的银光一闪就险些晃了她的眼，慕沉川已经将谢非予抛出的匕首接了个满怀。
依旧是凤羽银尾，匕首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去，如今干涸的凝固其上，就仿佛在时刻提醒你所遭受过的不能忘记的罪。
谢大爷一挥手，马车自顾自得儿得儿的驶走了，留下一串儿的星辉将慕沉川笼罩。
慕沉川将匕首掩于袖下，看着静寂的小道再无声响，她抬头又将叶朴轩这牌匾看了又看才进了府去。
本以为这下可以睡个天昏地暗，谁晓得收了个小丫鬟的作用大概就是定时闹钟。
四意勤快的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想报答慕沉川这份恩情，能亲自做的绝不假手他人，几天下来看慕沉川捶着腰板还得在那辛辛苦苦扎马步练姿态，当然，她很清楚自个儿这小姐跟那人上人打了赌，多少也能体会那迫切心理。
端茶倒水，四意一件也不落下。
慕沉川就勾着小姑娘的肩膀：“你看你刚来我府上，本小姐好像什么都没给你，走，咱们今儿个出去晃荡晃荡。”顺便大肆搜刮一番“民脂民膏”。
“呀？”四意瞅瞅身后蓝色长衫的“师父们”，“沉川你想偷懒不用拿我当挡箭牌。”嗯，四意看的明明白白的，所以说出口都不觉得羞羞脸。
慕沉川就在她脑袋上“啪”的敲了一记：“多嘴！”小姐说话，丫鬟听话就好，人生已经如此艰难，何必要拆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