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毓崙的来信果然是叙述着令人椎心泣血的时事——虽然表面上他是以素朴的文字向陆正波禀告自己的近况和见闻。
溥仪潜赴东北的时候,他因病没有随行,丹珠儿札布因为已被派往蒙古办事,也没有随行;此后长达两个月的时间,他没有得到溥仪或者郑孝胥父子的片言只字,所有的消息全都由日本军部的人员转达,而消息的内容不过是“平安”而已,别无其他,直到两个月后,才露出口风,要他也准备前往东北。
他心中忐忑不安,特地去请示陈宝琛;陈宝琛一听却立刻奋起,亲自赶赴东北,想劝阻溥仪;他和刘骧业、陈懋复都顾虑陈宝琛年迈,于是一起随行。
不料,一行人赶到大连时,溥仪已前往旅顺,只有郑孝胥父子还在大连;相见后,郑孝胥极力阻挠陈宝琛到旅顺去见溥仪;经过反复的折腾后,才摆脱了郑孝胥,赶到旅顺;但是,溥仪的态度却令陈宝琛伤透了心——陈宝琛旁观者清的看出溥仪已入日本的牢笼,难以抽身,提出的劝谏是应极力与日本政府约定,尽力争取主权;郑孝胥则冷漠的答说,处于此境,只能俯首听日本之命,而溥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此后的几天中,溥仪不再召见陈宝琛,任凭郑孝胥用尽各种方法逼使陈宝琛返回。
他亲送陈宝琛登车,临别之时,高龄八十五岁的陈宝琛老泪纵横,哽咽难语。
而他选择了留下——既为人臣,明知横在面前的是一条绝路,他还是要默默的守候在溥仪身边,陪着溥仪跋涉世上最恶劣、最艰难的人生旅途……此后,由旅顺而赴长春。
三月八日,溥仪在长春出任日本的傀儡政权伪“满洲国”执政……
读完信,陆天恩许久无法言语,陆正波却对他说:
“你出去吧——我要静坐!”
他的眼神中有一股“孤臣无力可回天”似的绝望,却也有一股很特别的定静;陆天恩回望他一眼,感受到他的心中仍然存在这一贯的坚定,支撑着他的精神;反而是自己,因为没有支撑精神的力量,乃至心灵摇摇欲坠。
唯有去找荣安诉说——
荣安与他有共鸣,一听他提起溥仪来,立刻一针见血的指出:
“事实没有办法改变,谁都没有能力——皇上的事,只有留给历史去评断;咱们最好的自处之道就是暂时遗忘,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日子还过得下去!”
他想做的事是研究戏曲,写这方面的文章;于是,他拿出刚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给陆天恩看;陆天恩立刻微带惊讶的询问:
“《情生——论小韻仙的反串演出》——这题目真特别,你怎么想到从这个角度评论小韻仙呢?”
他好奇,注意力便转移了;而荣安的文章引起的更是多方面的回响——他和荣安一起到达戏院的时候,刘老板正走进后台,拿着报纸对夏班主夫妇说:
“荣先生可真是个一言九鼎的人——你们看,就这几天,他连续在报纸上发表了谈越剧的文章,今天,还单捧小韻仙——情形立刻就不一样,这几天,戏院里不但天天满座,还有人预订明后天,有人亲自来问,有人打电话;今天,至少有上百个人来问起小韻仙……热的不得了呢!”
夏班主当然眉开眼笑,立刻哈着腰,连连点头:
“我们真是遇上贵人了——小韻仙哪,你过来一下!”
小韻仙正在穿戏服,一听叫唤,立刻走过来,戏服穿了一半,身上便半古半今,幸好没有人在意;刘老板则是笑容满面的把报纸递给她:
“你来看——荣先生把你写得好极了,夸你演活了世间的痴情男子,是戏界一绝!”
他把手中的报纸拿到小韻仙面前,朝上的一页就是荣安的文章:《情生——论小韻仙的反串演出》;不料,小韻仙却是文盲,没办法看报纸上的文字,只能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束手无策的发呆。
刘老板立刻醒悟:
“哎,我给忘了,你不识字,看不来报纸——”
小韻仙非常难堪,非常尴尬;刘老板立刻圆场,也接下别的话去:
“哦!等有空的时候念给你听听吧——不过,有的是机会——一会儿,我来邀约,请荣先生吃饭,你还能听荣先生亲自说说呢!”
夏班主立刻提示她:
“要是荣先生肯多点拨你几句,你就走运了!”
小韻仙低下头,恭敬的应“是”,心里对荣安充满了崇敬,却在不经意间想到了陆天恩,于是思忖着:
“这两位先生都是好人,肯教我,不嫌我……都对我好……”
她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不料,又有更好的事发生:一名杂役跑来向刘老板说:
“荣先生和陆先生都来了——坐上了席,准备看戏!”
刘老板连忙交代:
“咱们先去打个招呼!”
夏班主拔脚跟他走,一面回头叮咛小韻仙:
“一会儿,你可要多加把劲——”
小韻仙的脸颊立时红透,而戏即将开演,前台的丝竹管弦已经扬声,她勉强忍住心头的热潮,快速的穿好戏服,走向前台……
这一场,演的依旧是“梁祝”,她卯足了全力,演出痴情的梁山伯,观众的反应很好,掌声和叫好声不绝,而她唱得全身汗湿;唱完刚退场,还来不及走到后台,夏班主已经迎上来吩咐她:
“快换衣服——刘老板请客,叫你作陪呢!”
她又是只能俯首听命,而后在其他演员的羡慕眼神与窃窃私语中跟在夏班主身后赴宴。
心里高兴极了,但她还是低头而坐,不言不语——原因当然是不善言词,而别人的谈话她又大半听不懂。
但,大家的谈话却以她为中心——尤其是热衷于她的“反串”演出,荣安从许多个角度提出“反串”的成功和广受观众欢迎的原因;刘老板有心推广越剧,很需要多听专家的意见,因而不停的提出问题来请教;荣安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回答,刘老板听得频频点头。
气氛非常好,但她只能像个布偶般的傻坐,幸好这已不是第一次出席饭局了,没再闹笑话;而坐久了实在无聊,不经意间一抬头,却看见陆天恩正目不转睛的在看她,四目相对,她的脸立刻红了起来,却像心虚了似的,又忙忙的低下头。
陆天恩明白她处在窘境,找了一个谈话的间隙,插嘴说话,用词简单、浅白,以便让小韻仙听懂:
“就是‘情生’这两个字,点出了小韻仙所有的演出;而且,小韻仙心思单纯,没有杂念;唱戏的时候心念全在角色身上,没有别的,所以能忘了自己是女性,化身成戏中的痴情男子!”
这么一说,小韻仙当然重新抬头注视他,不知不觉的又红了脸,而刘老板立刻拍手叫绝:
“陆先生的眼光真是独到,对小韻仙的这个看法,我可真是第一次听到!”
荣安则若有所思,继而点头:
“这个看法也给我提供了新的思考点——原先,我以‘情生’这两个字涵盖小韻仙的表演,认为她所饰演的角色是痴情的男子,演出的戏码全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而她的表演能深入角色内心,表达出一往情深,生死不渝的至情至性,所以令人感动而赚人热泪;但是听陆少爷这么一说,我深觉有理——她不是演戏,而是化为戏中人,那么,应该把‘表演’、‘表达’的字眼改成‘流露’!我再写一篇,就这个观点论说!”
刘老板高兴得呵呵笑,举杯敬酒:
“这真是太好了——荣先生再写一篇,小韻仙的观众又要增加一倍!”
这句话,小韻仙不但听懂了,还能心领神会,立刻道谢:
“谢谢荣先生!”
荣安却直言不讳:
“小韻仙的戏,现在很成功,但处在初生期,方要开始成长;再磨个五年、十年,各方面的历练都够了,对戏剧的内涵都体会得更深了,就更能炉火纯青的表现!”
刘老板立刻接腔:
“小韻仙哪,听到荣先生的话了吧?现在唱得好,还不是顶尖的最好,要再多加把劲,以后唱得更好,更进步!”
小韻仙三度红脸,低下头去,这些意见她很虚心的接受,也想向荣安道谢;但是陆天恩抢着说话:
“她一定会越唱越好的——但是,我认为,希望她更好、更进步,不能只要求她一个人努力,而是要有一大群人来帮助她——比如说,她现在演出的戏码很少,每隔几天就重复;我听人批评过,说她只会唱这几出——这不是她的错呀,她学过的旧本子只有这几出,得有人给她写新的戏,她才能演出新戏!”
刘老板不由自主的拍了一下桌面:
“您说的对极了,一定得推出新的戏码——老唱这几出,再好的也把人看腻了!”
他得到了启发,脑筋转得飞快,福至心灵似的提出请求:
“两位先生都是行家,又都是饱读诗书的人,承蒙两位看得起小韻仙,常来看她的戏,就请两位得空的时候给她写几出新戏吧!”
荣安哈哈一笑,很诚恳的对他说:
“我的兴趣在研究,不在创作;陆先生也不是剧作家,帮不上这个忙;不过,不要紧,上海地方大,人才多,一定能请到擅长越剧剧本的专家;第一个阶段,先根据‘情生’这个特色,专门为小韻仙写几个剧本,等到新剧演出成功了,小韻仙也更成熟了,第二个阶段再寻求突破,使她的技艺更上一层楼!”
刘老板听得心悦诚服,连声称是,一面又向小韻仙说:
“小韻仙哪,你可真是遇到大贵人了,两位先生替你想得多周到呀!”
小韻仙心里火热,喜上眉梢,但是头低得更低,眸光集中在自己的心口;好一会儿之后才稍微能移动颈项,不料,眼眸才一抬,又与陆天恩相对。
虽然不识字,但她从他温柔的眼神中阅读了她的第一本书,从教导她如何进餐到引领她认识人的内心的善良……她觉得,他是一棵大树,而自己是树下的小草,仰视他、尊敬他、崇拜他。
生平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情怀,他不由自主,也不自觉,而眼眶中发热,蒸得雾气氤氲;陆天恩从她的眼眸深处听见了她心中无声的语言,而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受人尊敬、崇拜,心里的感觉非常特殊。
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全力帮助她、照顾她;却在心念转到照顾上时,他忽然想起了水飘萍。
两个人,家世背景、文化修养、个性、气质、容貌完全不同,但,需要他照顾的这一点是相同的、一致的……
他的心绪出现了异常的波动,像在两极间廻游,既陷在惆怅和惘然之中,又面对着小韻仙的纯朴天真,一时间无法把持,以致精神上失去平衡。
也许是因为心智还不够成熟,也许是因为还不能彻底了解自己和自己的命运,二十八岁的他依旧在追寻与失落之间摆荡。
(10)
暴雨突如其来的袭击人间,像千万铁杵一起坠落,如欲将大地都化为齑粉般捶捣着,发出哗哗巨响,间或雷电交闪,轰然如战争爆发……
整夜不眠的陆正波耳中尽是哗哗的雨声和轰轰的雷电声,但他在书桌前端坐不倚,丝毫不为所动,而专注的阅读桌上的书——他的桌上,第一层放着刊登着溥仪就任“执政”照片的报纸,压在上面的第二层则是陈宝琛的诗集,书页是摊开的,展现着他在心中默诵了许多遍的《恭挽德宗景皇帝》:
及时麟见世犹疑,卒为神州植福基。
四裔具瞻知有圣,众生同病孰能医。
声消坐见尭肌腊,泪尽如闻蜀魄悲。
十载孤臣赴召,却留残息哭沦曦。
诗句是为光绪帝而作,沉痛之至,哀伤之至;他默诵了一夜,心里先是反复的想:
“昔年,先皇力求‘救亡图存’推动新政,不幸失败……遭致鼎革,在在令人痛心疾首;却怎知,今日的变故还要坏上千万倍……唉!先皇地下有知,将为皇上成了日本之傀儡而终宵痛哭……”
接着,他想到了陈宝琛——同为故臣,一同参与过光绪帝生前致力的“救亡图存”,也一同遭受过改革失败时的创伤、悲痛,他对陈宝琛的心境体会得非常深刻;陈宝琛在光绪朝是风骨凛然的清流,在宣统朝是德高望重的帝师,鼎革后是耿耿孤忠的遗老,一生中几度站在时代的转折点上,秉持着“知其不可而为”的精神,为“救亡图存”付出心力,虽然承受了失败的打击,还是不改初衷——尤其是这一次,以风烛残年而不顾天寒地冻,兼程出关,试图劝阻溥仪——
百感交集之际,他的心里也升起了一丝汗颜;同为光绪朝遗臣,陈宝琛的作法是积极努力,奋斗不懈,即使失败了也不停止;而自己基于为顾全家族的考量,选择了避世——虽然这选择是正确的,但却是消极的作法,比起陈宝琛来,在境界上差了一截。
他抬头向空,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仰望着窗外的暴雨和雷电的青红光交袭,默思了一会之后,他的心轻轻一颤,随即身体有了动作——他起身,走向书柜,打开门,从里面取出许多个大纸包来。
第二天一早,小顺给他送洗漱水来的时候,桌上、地上摊满了书籍、薄册,而他还蹲在地上忙着拣选文册。
小顺大吃一惊,结结巴巴的喊一声:
“老爷……”
他依旧蹲在地上,目光从书册中移开,抬高,看着小顺,随口吩咐:
“你先出去吧!”
他的姿势、他的目光、他的语气,全都是小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因为不明白,心里便特别惊慌,又不敢违拗,便结结巴巴的应了声“是”,放下水盆后就退了出去。
出去以后却不放心,索性去告诉陆天恩:
“老爷像是在找东西……蹲在地上找……”
陆天恩也吃了一惊,连忙快步赶到书房。
听到叫唤,陆正波缓缓的站起身来,因为忙碌了一阵,他的额头微湿,脸色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微红;陆天恩满心诧异,鼓起勇气说话:
“阿玛,您……找东西吗?让小顺来做吧!”
陆正波却摇头:
“不,我自己来——他不明白我在找什么——你来得正好,我有话对你说!”
陆天恩连忙调整心情,准备聆听;陆正波注意到自己因为翻找而沾了满手灰尘,于是先洗手,却在伸手入盆前看见了自己映入水中的倒影,平常极少照镜子的他登时微微一愣。
形容苍老,老到几乎让自己认不出来;头发脱落太多,仅剩的一些已全数翻白,发辫已稀疏得如一丝细麻绳,垂在脑后若有似无;他缓缓的伸手入水,搅散自己的倒影,而后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陆天恩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情,很恭敬的递上手巾给他擦手,再以恭敬的态度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