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当你看见他,便有惊雷在晴空白日里炸开,脑子里轰隆声四起,像天崩,又似地裂。
满城硝烟中,他是光,是风,是银河星辰。
是你黑白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1.
恭玉第一次遇见白洛歆,就被她吓得不轻。
那是他回到裴家的第三个月,本着一天不给裴老头儿找不痛快他就不痛快的原则,军区大院机关大院里的人家几乎被他搅和了个遍,独独剩下对门的白家。
他琢磨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个白家人全员出门的黄道吉日,便趁午休之时,借着围墙外粗壮的油桐树爬跳入二楼虚掩的窗户里,还没站定看清周围状况,他就被一声瓶瓶罐罐碎裂的声音弄得差点儿没摔地上。
循着声走出房间,往楼下这么一打眼,就看见瘦瘦小小的女孩儿捡起地上的陶瓷碎片,露出光洁的手腕,她持着碎片贴上腕间的那刻,恭玉才恍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心中一拎,没多想,当即就从楼梯上翻下,落在女孩儿面前。
虽有地毯缓冲,脚板处的刺痛还是瞬间传遍了全身。
只是情况危急,他顾不上自个儿的痛,握住女孩儿的手,重重一磕,震落她手里的白瓷碎片,又将她往前一扯,恶狠狠地冲她吼:“你想干什么?!”
被突然出现的他吓蒙的女孩儿全身僵硬,口罩遮住大半的脸上就只剩一双大眼,此刻正瞪着他,里面满是惊恐和被人撞见不可告人之事后的窘迫。
“说话啊!”
直到被恭玉又一声吼,她方才如梦初醒般,想要挣开被他擒住的手腕。
“放、放手,痛……”
没想到的是,恭玉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故意加大了握住她手腕的力道,眉眼上挑,一脸轻蔑:“这点儿痛你就受不了了?就你这样的还想自杀?往手腕上拉大口子?哈!”
几句话连珠炮似的,将她的自尊羞辱得半点儿不剩,她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心里一股血气上涌,只觉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当她软软地倒向恭玉怀里时,恭玉颇有些目瞪口呆,这,怎么就晕了?
“喂!醒醒!”
扶着她的肩膀使劲摇了摇,她耷拉着头,像个破布娃娃,没有半分反应。
恭玉一肚子的火饶是再想发泄,碰见个昏迷不醒的,也是没有了办法,于是,挠了挠头,将她挪至地毯上平放,然后蹲了下来看她,皱着眉看着她。
白洛歆。
他是知道她的,对门白家的掌上明珠,总戴着口罩的女孩儿,神秘感十足,存在感却几乎为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来军区大院机关大院这么久,偶尔几次见着传闻中的她,却总是隔了远远的距离,他也曾坏心思的猜测,这口罩下面是不是长了张奇丑无比的脸。
心一动,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他伸出手,轻轻摘下了她的口罩。
午后金色的斜阳铺在她脸上,常年不见光的脸白皙得过分,茸茸一片浮毛,她的呼吸轻浅,静谧而安逸。
没有被惊吓,也没有惊喜,没有血盆大口,也没有蒜头鼻。
普普通通的一张脸,若真要同自己的脸找出什么差距,大概,就是唇边那块暗红色的胎记。恭玉啧了声,指尖轻轻戳了戳胎记的位置,自言自语:“就因为这个,所以戴了十几年的口罩?”
胎记而已,有什么大不了,他胳膊上也有个,况且他觉得她脸上的这个胎记并不难看,细细瞧起来,就像一只翩跹的蝴蝶,亲吻着嘴角。
目光慢慢往上,落在女孩儿紧闭的眼上,她似乎遇了什么魇,扇子一般的睫毛不安地颤动,恭玉的手下意识地覆上那里,感觉到手下毛茸茸的颤动慢慢趋于安静,他忍不住低喃:“为什么,会想要自杀?”
满腹疑虑尚未得到解答,大门处突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他抬头望去,猝不及防地与门外几双受了惊吓的目光撞在一起。
众人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下的女孩儿,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恭玉向来不喜欢太过安静的气氛,于是,自来熟地露出个灿烂的笑来,企图用打招呼打破安静。
“嗨——”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里发出一声尖历的尖叫。
那分贝让恭玉的眉眼皱成一团,掏了掏耳朵,预备像之前他闯祸那样,被人直接拎去裴老头儿那讨说法。
但今次的情况有些出乎意料,只见白家人一齐全围到白洛歆身边,硬将他生生挤到人墙外头。
恭玉有些想笑,白家这个掌上明珠果真不是个虚名,让他省去了和裴老头儿当面对峙的麻烦,他乐得其成,摸摸鼻子,双手插兜,一派悠闲地走了出去。
昏迷中的白洛歆被一片混乱声吵醒,半梦半醒间,她微张的双眸随着人群中的高挑儿身影移动,最终定格在光的尽头,转身,不经意地轻笑,像一个梦里而遥远的梦。他就那样闯入她的生命里,以一种俯瞰众生的姿态,像古传说里与时间同寿的阿波罗神,走过千秋万代,偶然路过她的人生,却亲手阻止了她永入阿鼻的命运。
那时的白洛歆尚且年幼,她不懂,浩渺人生里,若碰见了如梦一样的人,正确的做法是,将他当作一场醒来就忘却的梦。
只是这个人啊,她终究,是痴梦了一生。
2.
军区市明华医院里,母亲带着白洛歆做了全身检查,在得到主任医生“只是低血糖加上情绪激动的缘故才会突然晕倒”这样的回答后,仍是不放心,提出将她留院观察的要求。
白洛歆为难地叫了声:“妈……”
她想说她没事,实在不用这样小题大做了,可是母亲却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一脸温柔地打断她:“洛歆乖。”
母亲在对于她的问题上,总是过于敏感和一意孤行。
最后只有认命的去了VIP病房乖乖躺好。
母亲去走廊上接了个电话,回来后笑着对她道:“是裴家人打来的,恭玉那坏小子被抓住了,你放心,妈妈一定给你讨个公道,私闯民宅,毁物又伤人,决计不能轻饶了他。”
白洛歆其实很想解释恭玉是无辜的,但却又不知道如何将实情说出来。
如果母亲知道她有自杀的念头,还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所以,只有自私地选择了缄默,将带着消毒水味道的被子拉过头顶,轻轻吐了口气,闭上眼,眼前出现的,却是不久以前从天而降的高挑儿少年。
“恭玉……”
恭玉啊。
在医院足足休息了两日,白洛歆才得以用学业为借口出院,到家时刚巧碰见要去裴家的奶奶,母亲心里打着去讨公道的念头,便带着白洛歆一同去了。
裴家的祠堂设在楼顶,管事福伯领着白家一行人刚走到三楼转角,就听见裴老洪亮如钟的怒吼:“我就不明白了,咱裴家世代清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祸害?”
不知被训斥的那人回了句什么,裴老的怒吼又提高了几个分贝。
“你!不知好歹!以下犯上!”
一个同样高分贝的清澈少年音立马回应:“你!欺凌弱小!为老不尊!”
离祠堂越来越近的几人面面相觑,福伯见怪不怪,赔笑道:“老爷和小少爷感情好,没那么多礼数拘着,倒让你们见笑了。”
几人互看一眼,心里有数,还未客套回去,就听见砰的一声响,裴老洪亮的声音炸裂般响起:“小兔崽子!老子今天不弄死你老子就不姓裴!”
“老爷……”
这边厢规劝的声音还未落,那边厢又唱起了反调:“好哇好哇,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小爷我姓恭了!”
“裴恭玉!”
“哈?你怕是老糊涂了吧?连老子名字都喊错了,老子姓恭名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恭玉!”
“你身上流的是我们裴家的血……”
“打住!我说老头,十八年前你怎么不说我身上流的是你们裴家的血?现在想让老子姓裴,门儿都没有!”
“你!”
一行人此时已行至祠堂门口,守在门边的家佣早就听的一身冷汗,生怕出事,见有人来如临大赦,连敲门都忘了,直接将祠堂门打开通报:“司令司令,白家来人了。”
门一开,白家众人就看见太师椅上高举着茶杯的裴老,祠堂中央跪着一个少年,那少年正双手揪着自个儿耳朵,回头看戏似的看了他们一眼,冲唯唯诺诺跟在父母身后的白洛歆抛了记媚眼,戏谑道:“哟——这不是小白——兔吗,老头儿,神了你啊,说曹操曹操就到。”
白母变了脸色,刚要理论几句,裴老这边就有了动作。
“混账东西!”
裴老手里的茶杯应声飞了过去,结结实实砸在恭玉的眼角,眼瞅着就肿了起来。
白洛歆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了一跳,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一向心善的白奶奶忍不住皱起眉,心疼道:“老裴!你这下手也太狠了,砸坏了小孩儿的眼睛可怎么办?”
裴老也没料到恭玉这回没有躲,身子微微前倾,又捏了捏拳,终究是没了动作,嘴上却依旧硬着:“砸坏了更好,省得他天天跑出去惹祸,裴家百年挣来的名声,全都叫他败光了。”
恭玉眼睛都睁不开了,却是连哼都没哼一声,笑嘻嘻地反驳:“这罪名我可担不得,我又不姓裴,裴家的名声关我屁事啊。”
裴老被堵得一时语塞,过去是他不认这个私生孙子在先,后来将他找回裴家,这小子记恨他当年的冷漠,说什么都不愿将姓改回来,根源在于他,他对此无话可讲,也没脸去讲,索性一甩袖,怒不可遏地指着恭玉,向白奶奶道:“你看看他这副痞样!我是没法儿管了,大院里谁不知道他这个二世祖,状都告了多少回了,这次祸闯到了白家,我真是无颜见嫂子你和老白。”
白奶奶看了眼还跪着的恭玉,温声道:“小辈间的嬉闹,能有多大事呢,何况事情是怎样的我们都还不清楚,兴许不是大伙儿以为的那个样子。”
“都人赃并获了,还能是什么样子!”
裴老嘴里这么说,但看着跪了两天两夜的恭玉也想找个台阶给彼此下,便清了清喉咙:“我给你个机会,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跑白家干吗去了,到底把洛歆怎么了?”
话音落,一屋子人都看向恭玉,等待他的解释。
白洛歆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握了起来,盯着恭玉的后脑勺儿,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事实说出来吗?
“洛歆,你怎么了?”
察觉到女儿的异常,白母当她是害怕恭玉颠倒是非,握住她溢了一层汗的手心:“别怕,妈妈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的。”
下一秒,恭玉打着哈欠懒懒开口了:“还能怎么回事啊,不就你们看到的那一回事咯。”
白洛歆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心情却复杂起来,祠堂里众人你来我往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心思去听,只愣愣地低头站在那儿等着,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又愣愣地跟着家长告辞回家。
走出祠堂时,白洛歆下意识地回头,正好与转头的恭玉对了视线,那少年望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如上好的白玉一般清澈无瑕,即使一只眼肿成核桃大小,那张天赐的脸仍是好看的过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竟见他轻轻眨了眨完好的那只眼,薄唇微微上扬。
他本就好看,这一笑更是有古书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风情。
可白洛歆却在那倾城的笑里瞧出了戏谑和嘲弄的味道,她面上一热,忽然有种无地自容地感觉,不敢再与他对视,迅速折回头,快步离去。
3.
当晚白家的餐桌上,自是免不了对白天在裴家发生的事进行一番讨论。
白母始终觉得是恭玉欺负了女儿,对他厌恶的紧:“那小孩儿行事脾性和裴家人没一点儿相像,会不会裴家是搞错了?他在外面那么多年,出了错也没人知道,你看他和裴睦……”
“你还敢提裴睦!”
白父啪嗒一声摔了筷子,白母和低头吃饭的白洛歆都吓了一跳,白母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尴尬地静了几秒后,没事人一样给白洛歆夹菜:“来,洛歆,多吃点。”
白洛歆低垂着眼,看着碗里母亲夹来的筒子骨,胃里突然泛起了恶心。
恭玉是私生子这件事在军区大院大院不是什么秘密,可如今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三姑六婆们聚在一起说道恭玉身世的场景。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奶奶常说眼睛是一个人的心灵之窗,有着那样一双琉璃般的眼睛的人,怎么会是个坏人呢。
就好像今天在裴家祠堂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把实情说出来,她有理由相信,他是为她着想,不想把她推到风口浪尖。
想到这里,她再没了胃口,索性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爸,妈,我吃饱了,我去做作业了。”
“才吃这么点儿就饱啦?”
她匆匆嗯了声,低下头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坐到书桌前,随手抽了张高数卷,专心做起来。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纷乱的心暂时安静下来。
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白色的油桐花上,风吹着浮云,将黑如幕布般的夜一点点放大。
砰——
白洛歆眉头微微动了动,手上做题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砰——
白洛歆皱了皱眉,依旧沉浸在三角函数复杂的世界里。
砰——
白洛歆终于抬起头来,窗外的景象,却让她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
右眼上覆着纱布的少年踩在对面油桐树侧枝上,一手抱着粗壮的主杆,一手正折下花枝往她面前的窗户上丢,见她终于注意到他,于是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瓷般的牙来。
从白洛歆这个角度看过去,黑夜与月成了他的背景,他就像是踏在弯弯的月牙儿上,白洛歆突然就想到了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一脸憧憬地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踏着五彩祥云来娶我。这句话后来被班里许多女生用作格言,纷纷幻想着自己也有个踏着五彩祥云的盖世英雄。
她如今看着恭玉,心里却鬼使神差地出现“盖世英雄踏月而来”这样的想法。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吞了吞唾沫,正色望去,窗外的少年正用口型无声地对她讲。
“开窗啊。”
她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眼他脚下摇摇欲断的脆弱枝丫,赶紧打开窗,恭玉冲她摆摆手:“你让开。”
白洛歆刚依着他的话站到一边,恭玉一个跨步,就从油桐树上跳到她的书桌上,然后又帅气地轻轻落在地板上。
“诶……”
白洛歆盯着高数卷上两个硕大的鞋印,嘴角抽了抽,却不想,刚转头,额头上就挨了记爆栗,恭玉力气不小,白洛歆捂着额头,委屈又震惊地看着他,疼得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怎么了?不就是张卷子么,瞧你那是什么眼神啊,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恭玉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教训,直接把白洛歆给说蒙了,有些时空错乱地想到。那天,他大概也是这样爬树从她的窗外闯进来,才撞见她企图割手腕的一幕。想到这里,那种羞愧的感觉又来了,她垂下眼,看着少年白球鞋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污垢,弱弱地开口:“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看看你死了没,替你收个尸什么的。”
恭玉一开口,就差点儿没把她噎死,这个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她忽然有点儿同情裴爷爷了。
白洛歆哦了一声,没了下文,她其实是尴尬的不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赶他走也不是,留他在这里更不是,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和男生单独共处一室。
相比于她的束手无策,恭玉却一点儿没有觉得不自在,大咧咧往她的床上一坐,双手撑在身后,跷着二郎腿,半仰着头扫视了一周。
“我说你……”
“洛歆啊。”
正要发表意见,外头传来的母亲的声音,白洛歆和恭玉对视一眼,后者没甚反应,前者吓得瞠目结舌,压低声音指着床结巴道:“去床底,床底!”
恭玉笑了笑,耸耸肩膀,一副大爷我哪儿都不去的模样。
白洛歆又不敢亲自去拖拽他,门外的脚步声越近,她就越乱,束手无策的样子让恭玉想起了遥远年岁里那只曾经被他逼到墙角的兔子。
“麻烦!”
恭玉皱着眉,不情不愿地弯下身,刚钻到床底,门就被推开了,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一双鞋,白洛歆还煞有介事地坐在了床上,紧紧闭着双脚,生怕他被发现。
“妈……”
“来,妈妈刚给你熬的粥,快吃了。”
“妈,我已经饱……”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吃方才那么点儿怎能够得上营养。”
“可我吃不……”
“我和你爸出去一下,你吃完碗就放这儿,回来我再收拾。”
“哦。”
几番对弈,白洛歆完败。
气势真是弱到爆啊,看来,这是个任人捏圆搓扁的主。斜卧在床底的恭玉托着腮,默默摇了摇头,在心里头给白洛歆定了性。
母女间短短几句话后,门再次被关上,直到脚步声消失不见,楼下传来关门声,恭玉才从床下爬出来,拍拍身上的灰,看着低头坐在床边不知道想什么的女孩儿,又看了看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紫米粥,笑嘻嘻地端了过去,不见外地大口吃了起来,狼吞虎咽的模样让白洛歆忍不住出声道:“你慢点吃。”
恭玉包着满嘴粥,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道:“饿死小爷了。”
白洛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犹豫了下,问:“你没吃饭吗?”
“嗯,”恭玉点点头,“那狠心肠的老头儿不给我饭吃,说什么,饿着才能清醒!认识到错误!我呸!两天我只吃了个馒头!还是冷的!”
两天啊……
白洛歆默了默,转身出了门,没多久,又抱着一堆吃的回来,放在书桌上,对恭玉说:“够不够?”
“够,”恭玉瞬间眉开眼笑了,拿了一个已经冷掉的面包咬了一口,“你这个臭丫头,还算有点儿良心嘛。”
恭玉狼吞虎咽将白洛歆拿来的食物吃了大半,最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好了,我回去了,这肚子一饱,就犯困。”
他矫健地蹦上书桌,刚想往窗台上移去,白洛歆突然想起什么,拉住了他的衣摆。
“等、等一下。”
他回头一瞪:“干吗?”
“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才不相信之前他那句故意噎她的话呢。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恭玉一拍脑门儿,懊恼道:“大爷的!小爷我差点儿把正事忘了!”
白洛歆心里一阵发虚,不由往后退了点:“什么、什么正事……”
“骂你啊!”
他转了个身,就蹲在书桌上,一字一句地戳着她脑门儿问她:“姓白的臭丫头,小爷我就想问问你,怎么就不乐意活了呢?”
他表情特严肃,一反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
白洛歆怔住了。
她为什么就不想活了呢,只有一个理由……那个说出来会毁了一切的秘密……
那个秘密在她心里生了魇,像是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每一天都觉得如活在地狱般煎熬。
于是,趁着家里没人,她打碎了爷爷的唐白瓷,想要一了百了,以赎尽罪孽,却偏偏遇见了他。
偏偏是他。
4.
那个时候,午后斜阳,他的乱发在阳光里张扬,没有丝毫犹豫地打落她手里的瓷片,她看着他,如同现在一样,又怔又惊,五味在心里翻涌,她知道他她是裴睦哥哥的亲弟弟,他的眉眼同裴睦哥哥有八分相似,他如今鲜活地在她眼前出现,可是裴睦哥哥,却因为她的一念之差,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她眼里的光慢慢淡了下去,手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
这副模样落在恭玉眼里,他难得理解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有难言之隐是吧?”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也不作声。
“我有个朋友,”沉默了一会儿,恭玉没有来由的,突然道,“他有很严重的病,人生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医院度过,可他却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白洛歆缓缓抬起头,看见少年的眼里,因谈起那个人而流露的光芒,如星辰般,闪闪发亮。
“我见过他因病痛得打滚儿、冒出的冷汗打湿了整个人,他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光看着就觉得痛,可即使再痛苦他也从不向病魔低头,这样一个人都能那么努力好好活着,那我们这些生来完好的人,又有什么值得要死要活的呢,反正吧,认识他后,我就觉得从前那些我所经历的我以为的苦难,根本不值一提,就跟个屁一样,抬起屁股,嘣的一声就没了。”
一番话,前半部分一本正经,到了后一句,意境全毁。
白洛歆认真地听着,满腔复杂的情绪仿佛聚齐成一个大水滴,最后,却啪嗒一下化成了雾气,明明已经涌到眼眶的泪水也在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时硬生生憋了回去,可是心里却没有之前那么沉重了。
“所……”
白洛歆还未说完,额头上又挨了记爆栗,她疼的嘶了声,刚要伸手去捂额头,手伸到一半儿却叫恭玉打了下来,不过须臾,少年便用修长的手指戳她脑门儿,戳一下,说一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所以,你说你,是不是不晓得珍惜啊?尽作吧你!要不是看你是个小姑娘,小爷我早就揍你一顿了。”
他扬着拳头吓唬她,白洛歆却不觉着害怕,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忍不住冲口而出:“就、就算做了追悔莫及的错事,我……也配好好活着吗?”
恭玉歪着头反问:“你都说了是追悔莫及的事,那你死了,就能补救的了吗?”
她被他问住,噤住了声,半晌儿,她缩回了脖子,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样:“不能……”
恭玉满意地打了记响指:“那不就得了。”
白洛歆抬了头,鼓起勇气正视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明明他们只是不相熟的邻居而已,以她对他短暂的了解,他并不是爱管闲事的好心人。
那双眼瞳的颜色却忽然变得深沉起来,静了有好一会儿,他露出无奈的笑:“我爸死了,我妈死了,我哥也死了,我最好的朋友,还经常病危,在生死门边徘徊,我见惯了死别,不仅没有习惯,还偏偏见不得好好活着的人寻死,因为在我看来,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是啊,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她怎么会忘记,那个时候,裴睦哥哥在她的耳边对她说:“小白,别怕,我会救你,你不会死的,你会好好活下去的,相信我。”
她不该这么容易就舍弃他拼了命救下的她。
桌面敞开的数学书上,躺着一朵小小的白色油桐花,约莫是被风吹进来的。
像极了裴睦哥哥葬礼上,前来送别他的人们别在发间的小小白花。
白洛歆攥着衣角,轻轻低下了头,长发垂下来,本就叫口罩遮了大半的脸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可看她的肩膀微微抖动的频率,恭玉就知道,这臭丫头哭了,女孩子家,就是麻烦,爱哭鬼,于是,他瞪了低头哭泣的白洛歆一眼,也没打招呼,就扒着窗台跳回油桐树上,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重新落在地面的一瞬间,他转头往二楼还敞着的窗户看了一眼,秀气的眉皱了起来。
他爱凑热闹,却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并非他薄情,只是怕麻烦,嫌累。
可是这一次,他怎么就管上了别人家的麻烦事,还和个老妈子一样操心?
或许是他大哥从前偶尔会念叨起对门家的小白妹妹?
他百思不得其解,思的脑子都疼,只得摇了摇头,暗暗发誓,这是他恭玉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管别人家的闲事了。
多年后,当恭玉背着行囊千里迢迢来到战火纷飞的阿富汗,站在一处岌岌可危的民居外头,看着巴掌大的窗户里的微微光亮,他眼前的破败恍然与十八岁的油桐花下那个清冷的夜晚重叠,他才知道,当初年少轻狂,大放厥词,直到时光狠狠打了他的脸,他是不会再管别人的闲事,因为,除了她,再无其他。
5.
清晨,白洛歆坐在饭桌前喝粥时,对门又传来了裴老的咆哮声,间或几声少年的吆喝声。
白洛歆慢慢放缓了手里的动作,竖起耳朵去听他们在吵些什么。
凌乱的词句中,最清楚的就是少年声嘶力竭地的喊“老子要吃酱肘子”的控诉声。
白洛歆将头低得更低了些,藏起嘴角忍不住溢出的笑来。
白奶奶站在落地窗前张望了一会儿,笑呵呵地转身摇头:“可别说,自从恭玉这孩子来了后,咱们大院啊,倒是热闹不少。”
“鸡飞狗跳怎么能不热闹。”
厨房里传来母亲不赞同的声音,白洛歆抬眼瞥去,与探头出来的母亲打了个照面儿,母亲看到她,愣了一下,惊道:“天啊,洛歆,你怎么还没吃完,要迟到了!”
白洛歆也吓了一跳,她一门心思听裴家的吵闹声,竟忘记了时间。
“我走了!”
于是,饭也顾不上不吃了,拿起书包,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跑到公交站时,刚好看见校车的尾巴消失在公路的延长线上。
白洛歆气喘吁吁地呆在马路中间,抓着书包带不知如何是好,校车只有一班,家里头的司机一早就送父亲去外地出差了,军区大院机关大院靠近城郊,公交车有自己的路线,要绕一大半路程才能到学校,这样看来,今天免不了是要迟到了。
铃铃铃——
伴随着车铃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不耐烦的吆喝声:“前面那大傻子,让开!”
白洛歆愣愣地就要往旁边让去,心中却蓦然一震,这声音……她迅速转过身,不远处,一只眼裹着纱布的少年正懒散地骑着自行车,以S型的走位慢慢悠悠地前进。
白洛歆的脑袋以慢动作随着少年移动,在他就要经过她身旁时,她忍不住往前一步,挡在他面前。
自行车猛然刹住,引来少年不满的恼声:“大爷的!丫的你是活腻了来碰小爷我的瓷?”
他的声音可真大,明明做出了横眉怒视的模样,但被那过于美艳的五官一柔和,再大的雷声也变成了绵绵的细雨。
白洛歆忽略掉他的恼怒,想到昨夜他看上去并不讨厌她的样子,便鼓起勇气向他开口:“那个……你能不能带我一下。”
她头一次求人办事,声音低得如同蚊呐。
恭玉掏了掏耳朵:“啥?”
“你能捎带我一下吗,我知道一条小路,骑自行车的话很快就能在校车到达前赶到下一个站。”
用快速并且清晰的声音说完,白洛歆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恭玉眉头都要皱到一块了:“你家车呢,喊你爸送你。”
“我爸出差去……”
“没空!”
没等她说完,恭玉就掉转车头,绕过她往前骑去。
白洛歆在他身后轻轻喊了声:“我家有酱肘子……”
已经骑到道路尽头的自行车突然刹住,掉了个头,在白洛歆又惊又喜的目光中,缓缓停在了她面前,满脸不爽的恭玉狠狠瞪了她一眼:“麻烦!”
又拍了拍车后座,“警告你!不许占老子便宜!”
“哦。”
怕他反悔,白洛歆连忙跳上后座,牢牢抓住坐垫两边,小声道:“好了。”
恭玉端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脸,狠狠瞪了她一眼,认命地踩起了车轱辘。
“那个……你能不能,稍微骑快一点儿……”
“……”
等了半天没有反应,小手犹豫了下,还是轻轻戳了戳少年的腰。
“恭玉……”
“阿西八!麻烦!麻烦死了!”
“啊!”
少年猛地加快了速度,白洛歆一个没准备,惯性往前撞去,刚好撞在他的背上,暖暖的,软软的,还有薄荷草的香味,白洛歆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手忙脚乱稳直了身子,狂跳的心跳中,她偷偷抬眼,看着恭玉微微向前弓着的背影,他随意敞着的白衬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个巨大的屏障,更像童话故事里披着长袍的王子。
种满了油桐树的小道儿在眼风里快速掠过,大片油桐花的背景里,白洛歆突然就想起第一次看见恭玉的时候。
他大概不知道,那日白家她造成的那场闹剧里,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好多年前,她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天的油桐花也如现在这样开得那样好,她在别人“善意”的提醒下意识到自己的丑陋,于是,一个人躲在军区大院大院深处最大的油桐花后哭,哭了很久,累了,睡着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模糊中,她被风带起的鬓角发弄醒,她似乎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半眯的眼里,她看见远处有人正一步一步走过来。彼时阳光盛大,他站尽头,迎着光的原因,并没有看到大半个身体躺在树干上,落了一身白色桐花的她。
她就这样静静看着,看他拨开花枝丫,踏着很轻的步子,一点点靠近,直到他在满树的“四月雪”下露出清晰的五官。
你有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当你看见他,便有惊雷在晴空白日里炸开,脑子里轰隆声四起,像天崩,又似地裂。
满城硝烟中,他是光,是风,是银河星辰。
是你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可是在当时,她看着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这张天赐的容颜看起来那么那么悲伤。
“恭玉。”
远处忽然传来裴睦哥哥焦急的声音,少年一愣,揉了揉眼睛,深吸了口气,将脸上的悲伤换成阳光的笑,转身向着声音传来处跑了出去。
“哥。”
他好听的声音同脚步声一样,越来越远。
而她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屏住的呼吸,慢慢吐了出来,看着他远去的方向,不自觉地重复陌生的名字。
“恭玉……”
纷飞的桐花下,她轻声低喃,跨越千古的绝吟:“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命运的年轮,在那一年徐徐的清风中,随着少女的低吟,慢慢地转动起来。
那年的她尚且年幼,是在经历了兜兜转转的岁月后,她才懂得,她和恭玉,原是应了那一句:最初的不相识,最后的不相认。
生命过往泛黄的书页里,她和他,不过是,一纸荒唐言,一场梦时魇。
白氏女洛歆,一生痴绝处,裴家公子玉。